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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霞客游记·楚游日记十

      二十四日 雨止而云气蒙密。平明,由路亭西行,五里为太平营,而九疑司亦在焉。由此西北入山,多乱峰环岫,盖掩口之东峰,如排衙列戟,而此处之诸岫,如攒队合围,俱石峰森罗。〔中环成洞,穿一隙入,如另辟城垣。山不甚高,而〕窈窕回合,真所谓别有天地也。途中宛转之洞,卓立之峰,玲拢之石,喷雪惊涛之初涨。潆烟沐雨之新绿,如是十里而至圣殿。圣殿者,即舜陵也。余初从路岐望之,见颓垣一二楹,而路复荒没,以为非是,遂从其东逾岭而北。二里,遇耕者而问之,已过圣殿而抵斜岩矣。遂西面登山,则穹岩东向高张,势甚宏敞。洞门有石峰中峙,界门为两,飞泉倾坠其上,若水帘然。岩之右,垂石纵横,岩底有泉悬空而下,有从垂石之端直注者,有从石窦斜喷者,众隙交乱,流亦纵横交射于一处,更一奇也。其下复开一岩,深下亦复宏峻,然不能远入也。岩后上层复开一岩,圆整高朗,若楼阁然,正对洞门中峙之峰,〔两瀑悬帘其前,为外岩最丽处。〕其下有池,潴水一方,不见所出之处,而水不盈。池之左复开一门,即岩后之下层也。由其内坠级而下,即深入之道矣。余既至外岩,即炊米为饭,为深入计。僧明宗也,曰:“此间胜迹,近则有书字岩、飞龙岩,远则有三分石。三分石不可到,二岩君当先了之,还以余晷剩余时间入洞,为秉烛游,不妨深夜也。”余颔之。而按《志》求所谓紫虚洞,则兹洞有碑称为紫霞,俗又称为斜岩,斜岩则唐薛伯高已名之,其即紫虚无疑矣。求所谓碧虚洞、玉琯岩、高士岩、天湖诸胜,俱云无之。乃随明宗为导,先探二岩。

      出斜岩北行,下马蹄石,其阴两旁巉石嵯峨,叠云耸翠,其内乱峰复环回成峒山洞。盖圣殿之后,即峙为萧韶峰,萧韶之西即起为斜岩。山有岭界其间。岭北之水,西北流经宁远城,而下入于潇江,即舜源水也。岭南之水,西北流经车头,下会舜源水而出青口,即潇水也。萧韶、斜岩之南北,俱乱峰环峒,独此二峰之间,则峡而不峒,盖有岭过脊于中,北为宁远县治之脉也。马蹄石南,其峒宽整,问其名,为九疑洞。余疑圣殿、舜陵俱在岭北,而峒在岭南,益疑之。已过永福寺故址,础石犹伟,已犁为田。又南过一溪,即潇水之上流也。转而西共三里,入书字岩。岩不甚深,后有垂石夭矫,如龙翔凤翥zhù飞举。岩外镌“玉琯岩”三隶字,为宋人李挺祖笔。岩右镌“九疑山”又名苍梧山三大字,为宋嘉定六年知道州军事莆田方信孺笔。其侧又隶刻汉蔡中郎《九疑山铭》,为宋淳祐六年郡守潼川李袭之属郡人李挺祖书。盖袭之既新其宫,因镌其铭于侧以存古迹。后人以崖有巨书,遂以“书字”名,而竟失其实。始知书字岩之即为玉琯,而此为九疑山之中也。始知在箫韶南者为舜陵,在玉琯岩之北者,为古舜祠。后人合祠于陵,亦如九疑司之退于太平营,沧桑之变如此。土人云:永福(寺)昔时甚盛,中有千余僧常住,田数千亩,是云永福即舜陵。称小陵云:义以玉琯、舜祠相迫,钦癸绎扰,疏请合祠于陵。令舜陵左碑,俱从永福移出。后玉琯古祠既废,意寺中得以专享,不久,寺竟芜没,可为废古之鉴。

      余坐玉琯中久之,因求土人导往三分石者。土人言:“去此甚远,俱瑶窟中,须得瑶人为导。然中无宿处,须携火露宿乃可。”已而重购得一人,乃平地瑶刘姓者,期以明日晴爽乃行。不然,姑须之斜岩中。乃自玉琯还,过马蹄石之东,入飞龙岩。岩从山半陷下,内亦宽广,〔如斜岩外层之南岩,〕有石坡中悬,而无宛转之纹。岩外镌“飞龙岩”三字,岩内镌“仙楼岩”三字,俱宋人笔。

      出洞,复逾马蹄石,复共三里而返斜岩。明宗乃出火炬七枚,与顾仆分携之,仍爇炬前导。始由岩左之下层捱隙历蹬而下,水从岩左飞出,注水流与人争级,级尽路竟,水亦无有。东向而入,洞忽平广。既而石田鳞次,水满其中,遂塍上行,下遂坠成深壑。石田之右,上有石池,由池涉水,乃杨梅洞道也。舍〔之〕,仍东下洞底。既而涉一溪,其水自西而东,向洞内流。截流之后,循洞右行,路复平旷,洞愈宏阔。有大柱端立中央,直近洞顶,若人端拱者,名曰“石先生”。其东复有一小石竖立其侧,名曰“石学生”,是为教学堂。又东为吊空石,一柱自顶下垂,半空而止,其端反卷而大。又东有石莲花、擎天柱,皆不甚雄壮。于是过烂泥河,即前所涉之下流也。其处河底泥泞,深陷及膝,少缓,足陷不能拔。于是循洞左行,左壁崖片楞楞下垂,有上飞而为盖者,有下庋而为台者,有中凹而为床、为龛者,种种各有名称,然俚不足纪也。南眺中央有一方柱,自洞底屏立而上,若巨笏hù竹片然。其东有一柱,亦自洞底上穹,与之并起,更高而巨。其端有一石旁坐石莲上,是为观音座。由此西下,可北绕观音座后。前烂泥河水亦绕观音座下西来,至此南折而去。洞亦转而南,愈宏崇,游者至此辄止,以水深难渡也。余强明宗渡水,水深逾膝,〔然无烂泥河泞甚。〕既渡,南向行,水流于东,路循其西,四顾石柱参差高下,白如羊脂,是为雪洞。以其色名也。又前为风洞,以其洞转风多也。既而又当南下渡河,明宗以从来导游,每岁不下百次,曾无至此者。故前遇观音座,辄抽炬竹插路为志记号,以便归途。时余草履已坏,跣一足行,〔先令顾仆携一緉liǎng双备坏者,以渡河水深,竟私置大士座下,〕不能前而返。约所入已三里余矣。〔闻其水潜出广东连州,恐亦臆论,大抵入潇之流,然所进周通,正无底也。〕还过教学堂,渡一重河,上石田,遂北入杨梅洞。先由石田涉石池,池两崖石峡如门,池水满浸其中,涉者水亦逾膝,然其下皆石底平整,四旁俱无寸土。入峡门,有大石横其隘。透隘入,复得平洞,宽平广博。其北有飞石平铺,若楼阁然,有隙下窥,则石薄如板,其下复穹然成洞,水从下层奔注而入,即前烂泥诸河之上流也。洞中产石,圆如弹丸,而凹面有蝟同“猬”纹,“杨梅”之名以此。然其色本黄白,说者谓自洞中水底视,皆殷紫,此附会也。〔此洞所入水,即岩外四山,洼注地中者。此坞东为箫韶峰,西即斜岩,南为圣殿西岭,北为马蹄石,皆廓高里降,有同釜底,四面水俱潜注,第不见所入隙耳。〕出洞,已薄暮,烧枝炙衣,炊粥而食,遂卧岩中。终夜瀑声、雨声,杂不能辨,诘朝起视,则阴雨霏霏也。

      此岩之瀑,非若他处悬崖泻峡而下,俱从覆石之底,悬穿窦下注,若漏卮漏斗然。其悬于北岩上洞之前者,二瀑皆然而最大;其悬于右岩洼洞之上者,一瀑而有数窍,较之左瀑虽小,内有出自悬石之端者一,出于石底之窦而斜喷者二,此又最奇也。

      二十五日 静坐岩中,寒甚。闲则观瀑,寒则煨枝,饥则炊粥,以是为竟日程。

      二十六日 雨仍不止。下午,持盖往圣殿,仍由来路北逾岭,稍东,转出箫韶峰之北。盖箫韶自南而北,屏峙于斜岩之前,上分两歧,北尽即为舜陵矣。陵前数峰环绕,正中者上岐而为三,稍左者顶有石独耸。庙中僧指上岐者娥皇峰,独耸者为女英峰,恐未必然。盖此中古祠今殿,峰岫不一,不止于九,而九峰之名,土人亦莫能辨之矣。陵有二大树夹道,若为双阙然,其大俱四人围,庙僧呼为“珠树”,而不识其字云。结子大如指,去壳可食,谓其既枯而复荣,未必然也。两旁桫本甚巨,中亦有大四围者,寻丈而上,即分岐高耸。由二珠树中入,有屋三楹,再上一楹。上楹额云“舞干遗化”,有虞帝牌位。下三楹额云“虞帝寝殿”,列五六碑,俱世庙、神庙二朝之间者,无古迹也。二室俱敝而隘,殊为不称。问窆biǎn宫落葬之地何在?帝原与何侯飞升而去,向无其处也。因遍观其碑,乃诗与祝词,惟慈谿颜鲸。嘉靖间学道。一碑已断,言此地即古三苗地,帝之南巡苍梧,此心即“舞干羽”之心。若谓地在四岳之外,帝以髦期之年,不当有此远游,是不知大圣至公无间之心者也。盖中国诸侯,悉就四岳朝见,而南蛮荒远,故不惮以身过化。其说似为可取。李中溪元阳引《山海经》,谓帝舜炼丹于紫霞洞,白日上升。《三洞录》谓帝舜禅位后,炼丹于此。后儒者不欲有其事,谓帝崩于苍梧之野;而道者谓其在九疑中峰。夫圣人之初,原无三赦之名,圣而至于神,上天下地,乃其余事。及执儒者,三见而辨其事,不亦固哉。后其侄李恒颜宰宁远,跋其后,引《艺文志》载蔡邕谓舜在九疑解体而升。书曰:“陟方乃死。”韩愈曰:“陟,升也,谓升天也。”《零陵郡忠》载道家书,谓帝厌治天下,修道九疑,后遂仙云。宁远野史《何侯记》载,负元君家九疑,修炼丹药功成,帝舜狩止其家。帝既升遐,负元君亦于七月七日升去。是兹地乃舜鼎湖,非陵寝也。且言苍梧在九疑南二百里,即崩苍梧,葬九疑亦无可疑者。唐元次山之说似未必然,其说种种姑存之。惟寝殿前除露立一碑甚钜,余意此必古碑,冒雨趋视之,乃此山昔为瑶人所据,当道剿而招抚之者。其右即为官廨,亦颓敝将倾,内有一碑已碎,而用木匡其四旁。亟读之,乃道州九疑山《永福禅寺记》,淳熙七年庚子公元1180年道州司法参军长乐郑舜卿撰,知湖、梧州军州事河内向子廓书。书乃八分体,遒逸殊甚。即圣殿古碑,从永福移出者,然与陵殿无与,不过好事者惜其字画之妙,而移存之耳。然此廨将圮,不几为永福之续耶?舜卿碑中有云:“余去年秋从山间谒虞帝祠,求何侯之丹井、郑安期之铁臼,访成武丁于石楼,张正礼于娥皇,与萼绿华之妙想之故迹,乃了无所寄目,留永福寺齐云阁二日,桂林、万岁诸峰四顾如指,主僧意超方大兴工作,余命其堂曰彻堂。”廨后有室三楹,中置西方圣人,两头各一僧栖焉,亦荒落之甚。乃冒雨返斜岩,濯足炙衣,晚餐而卧。

    译文

    二十四日雨停了但云气阴暗浓密。天亮时,由路亭往西行,五里为太平营,九疑巡检司也在这里。由此往西北入山,许多峰峦错杂环绕,大体掩口营东面的峰岭,如同衙门中官吏排列、戟戈成行;而此处的众多山峦,则如队伍合围,石峰密集分布。山中间环绕形成洞,穿过一条石头缝隙进到里边,如同另外筑起一道城墙。山不很高,但幽深而迂回绕曲,真所谓别有天地。一路中,有曲折的洞穴,直立的山峰,玲珑的岩石,惊涛卷雪般的乱石,云雨笼罩的新绿,就这样走了十里,到达圣殿。圣殿就是舜陵。开初我从岔路处见有一两间墙壁倒塌的房屋,而路又荒没,以为不是,便从它东面翻岭往北走。两里,遇到个耕田的人问他,才知已过了圣殿到斜岩了。于是往西向山上登,弯隆的岩壁朝东高高伸展,气势恢宏。岩洞门内有座石峰耸立在中间,将洞门隔成两边,飞洒的泉水倾坠在洞门上方,仿佛水帘一样。岩洞右边,纵横地垂挂着些石头,岩洞底部有泉水悬空泻下,水流有从垂挂着的石头边缘直流向下的,有从石孔中斜喷出来的,孔隙交错纷乱,水流也纵横喷射,交汇到一处,这更是一奇。此岩洞下又形成个岩洞,深深向下凹陷,也同样宏大高阔,然而不能进到深处。此岩洞后面的上层同样形成个岩洞,圆整高爽而明亮,若楼阁一般,它正对着洞门中耸起的石峰,两股瀑布如同悬挂的帘子,喷泻在岩洞前,这是外岩景致最优美的地方。它下面有个池塘,积了一塘水,不见水的出处,也不外溢。池的左边又张开个石门,这里便是岩洞后面的下层。从门内踏着石级向下走,就是进到深处的路了。我到达外岩后,就先做饭吃,作进洞游览的打算。僧人叫明宗,他说:“这地方的风景名胜,近处的有书字岩、飞龙岩,远处的有三分石。三分石今天不能到达,其余两岩先生应先游览,回来后用日落前的剩余时间再进这洞,点着烛火游览,这样就算深夜也无妨碍。”我点头表示赞同。然而我按照志书的记载去寻求所谓的紫虚洞,却发现此洞中有碑,碑文说此洞为紫霞洞,习惯上又称为斜岩,斜岩则是唐朝时薛伯高就已命名的,依此,此洞便是紫虚洞无疑了。又询问所谓的碧虚洞、玉馆岩、高士岩、天湖等名胜,明宗都说没有这些地方。于是在明宗的导引下,先去探游书字、飞龙两岩。

      走出斜岩往北行,下了马蹄石。它的北面两侧岩石高峻,叠云耸翠,高峻的岩石以内乱峰又环拱回抱形成恫。大概圣殿的后面,便耸起为箫韶峰,箫韶峰的西面便耸起为斜岩。山上有座岭隔在它们之间。岭北面的水,往西北流经宁远城,下游汇入潇江,它就是舜源水。岭南面的水,往西北流经车头,再往下汇合舜源水而流出青口,这便是潇水。箫韶峰、斜岩的南北两边,都是乱峰环拱形成炯,唯独这两峰之间,却形成山峡而不是炯,这是因为有座岭的岭脊从这两峰之间越过去,往北延伸而成为宁远县城主山之脉。马蹄石南面,那酮宽阔齐整,打听它的名称,说叫九疑洞。我原就怀疑圣殿、舜陵都在岭北,而今见姻在岭南,就更加怀疑了。旋即,经过永福寺故址,柱脚下的石墩子仍然雄伟,而寺基已经被犁为耕田。又往南渡过一条溪流,它就是潇水的上游。转往西共走三里,进到书字岩。岩穴不很深,后面有石头垂悬着,屈曲而有气势,如像龙凤飞腾一般。岩穴外面用隶书刻着“玉馆岩”三字,是宋代人李挺祖的笔迹。岩穴右边刻有“九疑山”三个大字,是宋代嘉定六年主持道州军事的莆田人方信孺书写的。它的侧面又用隶书刻着汉代蔡中郎撰写的《九疑山铭》,这是宋代淳佑六年道州刺史渔川人李袭之嘱托本州人李挺祖刻写的。大概李袭之既然新修了蔡中郎的庙,因而就将他作的这篇铭文刻在侧面,以保存古迹。后人因为崖壁上有巨大的字,便用“书字”这个名称呼此岩,因而竟然失掉了它的真实名称。这样,我才知道书字岩就是玉馆岩,而这里正是九疑山的中段;才知道在箫韶峰南面的是舜陵,在玉馆岩北面的是古舜祠。后人把舜祠合并到舜陵处,这也晌九疑巡检司北迁到太平营一样,世间事物的变迁就是如此之大。〔当地人说:永福寺原先很兴盛,有一千多僧人,寺院田产数千亩。如此说永福寺就是舜陵所在地。永福寺称为小陵,意思是因为玉馆岩和舜祠相距较近,皇家机构派人考察后认为舜祠受岩所扰,于是上疏请求将舜祠合并到舜陵处。如今舜陵左面的碑,都是从永福寺移出来的。后来玉琅岩的古祠毁坏后,原料想寺中的祠堂能够专享祭供,然而不久,寺竟然就荒芜衰废了,这可以作为毁弃古迹的一个教训。〕

      我在玉馆岩中坐了好久,于是想找个当地人导引我到三分石去。当地人对我说:“三分石离此处很远,周围尽是瑶族人居住的地方,必须找瑶族人作向导才行。然而中途没有住宿处,必须携带着火把露天住宿才可以前往。”随后出重金雇到一人,是个平地瑶,姓刘,约定第二天天气晴朗就出发。如天气不好,就姑且在斜岩中等候。于是从玉琅岩往回走,经过马蹄石东面,进到飞龙岩。岩从半山腰凹陷下去,里边也同样宽广,如像斜岩外层的南岩,有个石坡悬在中间,但没有曲折纵横的石纹。岩外刻有“飞龙岩”三个字,岩内刻着“仙楼岩”三个字,都是宋代人的笔迹。

      出了岩洞,又越过马蹄石,又总共走三里便回到斜岩。明宗于是拿出准备好的七支火把,与顾仆分别带着,他点燃了火把仍走在前面作向导。开始时从岩洞左边的下层钻过孔隙踩着石瞪而下,水流从岩洞左边飞泻出来,向下倾注而与人争抢石瞪,石瞪走完了,水也不再有。朝东往里走,洞忽然变得平而宽广。旋即一块块石田像鱼鳞一样排列着,水流灌满田中,只能从田埂上行走,石田下面便是崖壁坠陷形成深谷。石田的右上方有个石池,由池中涉水过去,是到杨梅洞的路。我们放弃了,仍旧往东朝洞底向下走。随后渡过一条溪水,那溪水自西而东向洞内流。横渡溪水后,顺着洞右走,路又变得平而宽广,洞更加宏大空阔。有一根大石柱端立在洞中央,直向上耸接近洞顶,若如两手合抱端坐着的人,名叫“石先生”;它东面又有块小石块直立在侧面,名叫“石学生”。这里是教学堂。又往东为吊空石,一根石柱从洞顶垂下来,伸到半空中,末端反卷起而粗大。再往东有石莲花、擎天柱,都不是很雄伟壮观。从石莲花、擎天柱处渡过烂泥河,它就是前面所过那条溪水的下游。所过之处河底泥泞,深陷到膝盖,稍微缓慢一些,脚便陷下去而不能拔出来。过了烂泥河顺着洞左边走,左面石壁上的崖片棱角分明,往下垂挂着,有向上飞举而如盖子的,有架置在下面如平台的,有中间凹陷而如卧床、神完的,每块每片各有名称,然而很粗俗,不值得记录。往南眺望,洞中央有根方形石柱,若屏风从洞底向上聂立,仿佛一片巨大的朝笛。它东面有根石柱,也是从洞底向上高高矗立,与它并峙,并且更高更大。它的顶端有一石如人一般地坐在石莲花上,这是观音座。从这里往西下去,可以从北面绕到观音座后边。前面所过的烂泥河水也绕过观音座下面从西面流来,至此折向南去。洞也转往南,更加宏大高敞,游人通常到此便止步,因为水深难以渡过去。我强迫明宗渡水,水淹过膝盖,然而不像烂泥河那样泥泞。渡过水后,向南行,水在东面流,路顺水流向西延伸,四下顾盼,石柱高高低低错落插耸,颜色如羊脂一样白,这是雪洞,因为洞中石柱的颜色而得名。又往前为风洞,因为洞内曲折风大而得名。随后又应当南下渡河,但明宗因为从来作向导,每年不下百次,未曾有深入到此处的、所以先前到观音座,他就抽了根火把上的竹片插在路边作为标志,以便回程时容易认路。而当时我的草鞋已经坏了,光着一只脚走。起先我曾叫顾仆给我随身带了一双,以备烂了替换,顾仆则因渡河水深,竟然自作主张地把鞋子放在观音座下面,这样便不能再往前走,只能返回。到此处进入洞中大约已有三里多了。听说洞中的水流到广东连州后,就流出地面,这恐怕是想当然的说法,大抵上它是流入潇江的水流,然而所进到之处,水四处通达,这正是所说的此洞无底的表现。往回经过教学堂,渡过一重河,上到石田处,便往北进入杨梅洞。先由石田涉水过了石池,池两边崖壁对峙形成门一样的石峡,水浸满池中,渡水时水也没过膝盖,然而下面都是平整的石底,四周都没有寸土。进入石峡门中,有大石头横阻在最狭窄险要之处。穿过此处往里进去,又见到个平直的洞,宽广平整宏大。洞北有飞石平铺着,若楼阁一般,石块上有缝隙,从缝隙中向下窥视,石块薄如木板,下面又高高隆起形成洞,水从下层奔流而入,那水就是前面所经过的烂泥河等各河流的上游。洞中产一种石头,圆如弹丸,凹陷下去的那面有如刺猾身上的刺一样的石纹,“杨梅”的名称由此而得。然而石头的颜色本是黄白色,传说从洞中的水底下看,都是暗紫色的,这是附会。此洞中渗流进来的水,就是岩外四周的山洼中注入地中的。此山坞东面为箫韶峰,西面就是斜岩,南面是圣殿西边的山岭,北面为马蹄石,都是外围高里边低,如同锅底,四面的水都潜注到地下,只是不见注入的孔隙而已。出洞已是傍晚,烧着树枝烘烤衣服,又煮些粥吃,便在岩中卧下。一整夜瀑声、雨声交响,混杂而不能分辨,早晨起来一看,则阴雨霏霏。

      此岩中的瀑流,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悬挂在崖壁间向深峡倾泻而下,而都是从卧覆的石头底悬空而下,穿过小洞向下流泻,如有漏洞的酒器一般。悬在北岩上洞前的,两条瀑布都如上面所说,而且最大;悬在右崖洼洞上的,一条瀑布经几个小孔泻下来,比起左边的瀑布虽然小些,但瀑布从悬吊着的石头顶端流泻出一股,从石头底下的小洞中斜喷出两股,这又是最奇特的。

      二十五日清静安闲地呆在斜岩中,天气非常寒冷。无事就观赏瀑布,冷了便烧树枝烘烤,肚饿则煮稀粥吃,就这样度过了一整天。

      二十六日雨依然不停。下午,打着伞去圣殿,依旧从来路往北翻过岭,稍向东走,转出箫韶峰北面。箫韶峰自南而北纵贯,屏风般耸立在斜岩前,峰上部分为两支,它的北面尽头处就是舜陵。陵前环绕着几座山峰,正中峰的上部分成三支,稍靠左边的一峰顶上有石头独立耸起。庙中僧人指着上部的分支说是娥皇峰,顶上有石头独立耸起的是女英峰,恐怕未必正确。大概这地方的古舜祠和如今的舜殿,分别在不同的峰峦,峰不止九座,而九峰的名称,当地人也不能分辨清。陵墓边两棵大树夹道而立,若双网一般,都有四人合围那么粗,庙中僧人称之为“珠树”,但他不知道字的写法。结的果实大如指头,剥掉壳可以吃,传说树本来已经干枯了,后又重新发芽开花,我想未必如此。树的两旁生长着巨大的渺木树,其中也有四人围抱那么大的,在八尺到一丈左右以上,就分出枝权高高耸起。由两棵珠树中间进去,有三间屋子,再往上又有一间。上面那间的门额上写着“舞干遗化”,屋中有虞帝的牌位。下面三间的门额上写着“虞帝寝殿”,屋中排列着五六块碑,都是世庙、神庙之间立的,没有古迹。两处房屋都破旧狭窄,与虞帝的身份地位极不相称。询问虞帝落葬的地方在哪里,才知虞帝原来是与何侯一道成仙升天的,向来没有落葬处。于是遍观各碑,碑上刻的都是些诗和祭祀时祷告的话语,只有慈溪县人颜鲸撰的一篇碑文对虞帝的事迹叙说得较多,〔颜鲸是嘉靖年间的学道。〕这块碑已经断了,碑文中说,此地就是古代的三苗地方,虞帝南巡到苍梧,此心就是为了和平、摒弃战争而“舞干羽”的心。至于说这地方在四方部落首领管辖外,虞帝以八九十岁的高龄,不应当会作这样远距离的巡游,这是他们不知道道德完善、智能超越的虞帝有最公平而无差别的思想。中原的诸侯,统统到四方部落首领管辖的区域内朝见虞帝,而南方各少数民族地区荒凉僻远,所以他便不怕劳苦,亲自巡视,从而感化这里的民众。这种说法似乎可取。〔李中期(元阳)摘引《山海经》,说舜帝在紫霞洞炼丹,白天升天而去。《三洞录》中说舜帝禅位后,在此地炼丹。后来儒家人士不希望有这样的事,说舜帝在苍梧的山野中去世;而道教的人说他仙世的地方在九疑山的中峰。圣人原本没有儒、道、佛三教的名目,至于圣人圣明而被尊奉成神,产生上天下地说法的争议,是圣人身后发生的事。到询问儒士,三次见面都辨别舜帝去世处所的事,这不是太固执了吗?后来他的侄子李恒颜主政宁远县,为他的文章写了跋,跋文摘引《艺文志》的记载说,蔡琶认为舜帝在九疑山去世后升了天。《尚书》中说:“舜帝涉后才死。”韩愈注释道:“险,就是升,意思是升天”。《零陵郡志》记载道家著作中说,舜帝厌倦统治天下,到九疑山修道,后来便修炼成仙。宁远县野史《何侯记》记载:负元君家住九疑山,修炼丹药获得了成功,舜帝巡守天下,停留在他家。舜帝升天之后,负元君也在七月七日升天去。所以此地是舜鼎湖,不是陵墓。并且说,苍梧在九疑山南面两百里,即便在苍梧去世,葬在九疑山也是无可怀疑的。唐代元次山的说法似乎未必如此。这种种说法姑且存留。〕只有陵墓正殿前的台阶边露天立着一块巨大的碑,我想这必定是古碑,于是冒雨疾奔过去观看,碑文说,此山过去被瑶族人占据,当权者征剿而招抚了他们。碑的右边就是官署,也是破败不堪即将倾塌,里面有块碑已经破碎,有人用木架子框在它的四周。我赶忙阅读,原来是道州九疑山《永福禅寺记》,它是淳熙七年庚子道州司法参军长乐县人郑舜卿撰,知湖州、梧州军州事河内县人向子廓书写的。字是汉代的隶书体,十分遒劲飘逸。它是圣殿中的古碑,是从永福寺中移出来的,然而与陵殿不相干,不过是爱多事的人爱惜碑上字画的美妙,而移出来,以便保存它罢了。但这官署快要倒塌,不是将要遭到与永福寺同样的结局吗?〔郑舜卿撰的碑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去年秋天翻山越岭来拜渴虞帝祠,探求何侯的丹井、郑安期的铁臼,到石楼寻访成武丁的遗迹,到娥皇峰寻访张正礼的遗迹和曹绿华生发妙想处的故迹,但全无一点踪迹,什么也没见到。后来在永福寺齐云阁停留了两天,从阁上四下看望,桂林、万岁等各山峰近在眼前,寺中主僧意超正大兴土木,我将他建的那堂命名为彻堂。”〕官署后有三间房屋,屋中置放着佛陀的塑像,两头两间内各有一个僧人住着,也是荒寂冷落得很。于是冒雨返回斜岩,洗脚烘衣,吃了晚餐就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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