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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衡·卷一·累害篇

      凡人仕宦有稽留不进,行节有毁伤不全,罪过有累积不除,声名有暗昧不明,才非下,行非悖也;又知非昬,策非昧也;逢遭外祸,累害之也。非唯人行,凡物皆然,生动之类,咸被累害。累害自外,不由其内。夫不本累害所从生起,而徒归责於被累害者,智不明,暗塞於理者也.物以春生,人保之;以秋成,人必不能保之。卒然牛马践根,刀镰割茎,生者不育,至秋不成。不成之类,遇害不遂,不得生也。夫鼠涉饭中,捐而不食。捐饭之味,与彼不污者钧,以鼠为害,弃而不御。君子之累害,与彼不育之物,不御之饭,同一实也,俱由外来,故为累害。

      修身正行,不能来福;战栗戒慎,不能避祸。祸福之至,幸不幸也。故曰:得非己力,故谓之福;来不由我,故谓之祸。不由我者,谓之何由?由乡里与朝廷也。夫乡里有三累,朝廷有三害。累生於乡里,害发於朝廷,古今才洪行淑之人遇此多矣。

      何谓三累三害?

      凡人操行,不能慎择友,友同心恩笃,异心疏薄,疏薄怨恨,毁伤其行,一累也。人才高下,不能钧同,同时并进,高者得荣,下者惭恚,毁伤其行,二累也。人之交游,不能常欢,欢则相亲,忿则疏远,疏远怨恨,毁伤其行,三累也。位少人众,仕者争进,进者争位,见将相毁,增加傅致,将昧不明,然纳其言,一害也。将吏异好,清浊殊操,清吏增郁郁之白,举涓涓之言,浊吏怀恚恨,徐求其过,因纤微之谤,被以罪罚,二害也。将或幸佐吏之身,纳信其言,佐吏非清节,必拔人越次。迕失其意,毁之过度;清正之仕,抗行伸志,遂为所憎,毁伤於将,三害也。夫未进也,身被三累;已用也,身蒙三害,虽孔丘、墨翟不能自免,颜回、曾参不能全身也。

      动百行,作万事,嫉妒之人,随而云起,枳棘钩挂容体,蜂虿之党,啄螫怀操岂徒六哉!六者章章,世曾不见。夫不原士之操行有三累,仕宦有三害,身完全者谓之洁,被毁谤者谓之辱;官升进者谓之善,位废退者谓之恶。完全升进,幸也,而称之;毁谤废退,不遇也,而訾之:用心若此,必为三累三害也。

      论者既不知累害(所从生,又不知被累害)者行贤洁也,以涂博泥,以黑点缯,孰有知之?清受尘,白取垢,青蝇所污,常在练素。处颠者危,势丰者亏,颓坠之类,常在悬垂。屈平洁白,邑犬群吠,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固庸能也。伟士坐以俊杰之才,招致群吠之声。夫如是,岂宜更勉奴下,循不肖哉?不肖奴下,非所勉也,岂宜更偶俗全身以弭谤哉?偶俗全身,则乡原也。乡原之人,行全无阙,非之无举,刺之无刺也。此又孔子之所罪,孟轲之所愆也。

      古贤美极,无以卫身。故循性行以俟累害者,果贤洁之人也!极累害之谤,而贤洁之实见焉。立贤洁之迹,毁谤之尘安得不生?弦者思折伯牙之指,御者愿摧王良之手。何则?欲专良善之名,恶彼之胜己也。是故魏女色艳,郑袖劓之;朝吴忠贞,无忌逐之。戚施弥妒,蘧除多佞。是故湿堂不洒尘,卑屋不蔽风;风冲之物不得育,水湍之岸不得峭。如是,牖里、陈蔡可得知,而沉江蹈河也。以轶才取容媚於俗,求全功名於将,不遭邓析之祸,取子胥之诛,幸矣。孟贲之尸,人不刃者,气绝也。死灰百斛,人不沃者,光灭也。动身章智,显光气於世;奋志敖党,立卓异於俗,固常通人所谗嫉也。以方心偶俗之累,求益反损,盖孔子所以忧心,孟轲所以惆怅也。

      德鸿者招谤,为士者多口。以休炽之声,弥口舌之患,求无危倾之害,远矣。臧仓之毁未尝绝也,公伯寮之溯未尝灭也。垤成丘山,污为江河矣。夫如是市虎之讹,投杼之误,不足怪,则玉变为石,珠化为砾,不足诡也。何则?昧心冥冥之知使之然也。文王所以为粪土,而恶来所以为金玉也,非纣憎圣而好恶也,心知惑蔽。蔽惑不能审,则微子十去,比干五剖,未足痛也。故三监谗圣人,周公奔楚。後母毁孝子,伯奇放流。当时周世孰有不惑乎?後《鸱鸮》作,而《黍离》兴,讽咏之者,乃悲伤之。故无雷风之变,周公之恶不灭;当夏不陨霜,邹衍之罪不除。德不能感天,诚不能动变,君子笃信审己也,安能遏累害於人?

      圣贤不治名,害至不免辟,形章墨短,掩匿白长;不理身冤,不弭流言,受垢取毁,不求洁完,故恶见而善不彰,行缺而迹不显。邪伪之人,治身以巧俗,修诈以偶众。犹漆盘盂之工,穿墙不见;弄丸剑之倡,手指不知也。世不见短,故共称之;将不闻恶,故显用之。夫如是,世俗之所谓贤洁者,未必非恶;所谓邪污者,未必非善也。

      或曰:“言有招患,行有召耻,所在常由小人。”夫小人性患耻者也,含邪而生,怀伪而游,沐浴累害之中,何招召之有?故夫火生者不伤湿,水居者无溺患。火不苦热,水不痛寒,气性自然焉,招之?君子也,以忠言招患,以高行招耻,何世不然?

      然而太山之恶,君子不得名;毛发之善,小人不得有也。以玷污言之,清受尘而白取垢;以毁谤言之,贞良见妒,高奇见噪;以遇罪言之,忠言招患,高行招耻;以不纯言之,玉有瑕而珠有毁。焦陈留君兄,名称兗州,行完迹洁,无纤芥之毁;及其当为从事,刺史焦康绌而不用。何则?众好纯誉之人,非真贤也。公侯已下,玉石杂糅。贤士之行,善恶相苞。夫采玉者破石拔玉,选士者弃恶取善。夫如是,累害之人负世以行,指击之者从何往哉?

    译文

    一般人做官常有保持原状不被提升的,品行节操有遭到毁谤而不完美的,罪过有累积而不能免除的,名声有不清白的,这不是由于他们才能低下,也不是品行违反情理,更不是头脑糊涂,主意不高明,而是碰上了外来的灾祸,接连受到损害的缘故。这种遭变累害的情况,不仅在人类中存在,但凡有万物的地方都是如此。只要有生命能活动的东西,都全会被毁伤损害。这些毁伤损害都来自外界,并非从他们自身产生。人们不去追究累害从何产生,而只是把责任归罪于被累害者,真是些头脑糊涂,不明事理的人啊。使作物在春天萌芽生长,是人力可以保证的;但是到秋天一定要有好的收成,却是人力未必能保证的。不知何时牛马践踏了作物的根,镰刀割断了作物的茎,长得好好的却不结实,到秋天没有收成。没有收成的作物,是遭受祸害发育不顺利,未能长成的缘故。老鼠爬进饭中,只好扔掉不吃。其实扔掉的饭的味道,跟那些没有被弄脏的饭,味道是同样的,只是由于老鼠的损害,只好抛弃不吃。受毁谤损害的君子,跟那些不成熟的作物,不吃的饭,是同等的。受害因素都从外界而来,所以称为“累害”。

      修养身心端正品行,不能得福;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能躲避祸害。祸福的到来,只是幸运与不幸运。所以说:得到好处,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所以称它是福;灾难的到来,不是由于本身原因,所以称它是祸。不是由于自身原因,说说是什么原因呢?原因在乡里与朝廷。乡里有三累,朝廷有三害。累产生在乡里,害发生在朝廷,古往今来才能洪大品行贤淑的人,遇到这些情况多了。什么叫三累三害?就一般人的操行来看,不能慎重选择朋友。朋友之间同一条心,感情就深厚,不能同一条心感情就会疏远淡薄,一疏远冷淡就产生怨恨,就毁谤伤害朋友的品行,这是一累。人的才能有高有低,不可能等同。同时一起去做官,才能高的得到荣升,才能低的(由于没当上高官)就惭愧怨恨,就毁谤伤害朋友的品行,这是二累。人之间互相来往,不可能总是感情融洽。欢喜的时候就相亲相爱,忿恨的时候就疏远冷淡,一疏远怨恨,就毁谤伤害朋友的品行,这是三累。职位少而想做官的人多,当官的都争着要进升,升官的又要争地位。于是见到郡守就相互诋毁,过分夸大和捏造事实,郡守糊糊涂涂还没有弄清真相,就相信并接受了那些意见,这是一害。郡守下面的官吏爱好不二样,操行的好坏也不一样。操行高尚的官吏,名声越来越清白,不断提出高明的建议,操行恶劣的官吏,心里藏着私愤,慢慢等待时机,找别人的过错,凭着一些小诽谤,就给别人加上罪名进行惩罚,这是二害。郡守有的宠信辅佐官吏的品节,就相信并接纳其意见。辅佐的官吏操作不清白,一定会任意提拔亲近的人,对不顺从、不符合他们心意的,就大肆诋毁。清廉端正的官吏,品行高尚,志向远大,于是被他们所憎恨,就在郡守面前诋毁伤害他们,这是三害。唉,还没有做官,自己就遭受三累,当了官,自己又要蒙受三害,即使是孔丘、墨翟也不可能避免,颜回、曾参也不可能保全自己。

      只要你多出力,多做事,嫉妒的人,就随之风起云涌,像枳棘钩挂人体一样,像蜂虿之类用毒刺刺人一样,哪里仅仅是三累三害啊!三累三害是明摆着的,社会上却看不见。不去考察读书人的操行有三累毁伤,做官的有三害危害,见到没有遭受毁伤的,就说他操行纯洁,见到被毁谤的就说他操行污浊;见到升官的就说他操行优良,见到被罢官降职的就说他操行恶劣。操行完美而升官的,是幸运,被赞美;操行受毁谤被罢官降职的,只是不被赏识,遭到诋毁。用心如此,必定会助长三累三害。评论者既然不知道累害从生,又不知道受累害者的操行高尚纯洁,那么,是用稀泥抹在泥上,还是用黑颜色玷污了洁白的丝织品,谁又知道呢?干净的容易遭受灰尘污染,洁白的容易招致污垢,青蝇弄脏的,常常是洁白的丝绢。居于高处的很危险,处于饱满状态的容易亏损,要倒塌坠落的,常常是高高悬挂着的东西。屈平德操高尚洁白,招来村里的狗成群地对他狂叫,群狗狂叫是可奇怪的现象,其实,反对和怀疑具有卓越才能的人,本来就有这种庸人的常态。伟大的读书人正由于有卓越的才识,才招来群狗狂叫的声音。既然这样,难道还应当再去鼓励那些蠢才,顺从那些不贤不才的人吗!不贤不才之辈,是不可鼓励的。难道还应该再去和庸俗的人同流合污,保全自身,以求停止毁谤吗!与庸俗的人同流合污,保全自身的,则是“乡原”。乡原人,行为好象完美无缺,要想非议他又提不出毛病,要想讥刺他又无可指责。这又是孔子谴责的人,孟柯认为有罪过的人。

      古代贤人操行极高,也无法来保全自己。因此,那些按照自己本性和操行去做,藉以等待累害到来的人,才真是贤良、纯洁的人。遭累害、毁谤到极点,而他们操行的贤良、纯洁就更加明显。有贤良、纯洁的事迹,毁谤的尘垢怎能不产生?弹琴的人想折断伯牙的手指,驾车马的人希望摧残王良的手。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想独占优秀的名声,憎恨那些胜过自己的人。所以,魏女长得美丽漂亮,就被郑袖用谗言割掉了鼻子;朝吴对楚王的忠贞,就引起无忌的嫉恨而被驱逐。谄媚争宠的人多嫉妒,讨好奉承的人多巧语。因此,潮湿的堂屋不需要洒水除尘,低矮的小屋用不着去遮风;被风袭击过的作物不能正常生长,常被急流冲击的堤岸不会陡峭。像这样,周文王为什么被囚在牖里,孔夫子为什么被困在陈、蔡之间,就可以理解了;屈原为什么自投汨罗,申狄为什么抱石沉河,也就不足为怪了。以超群的才能去求得一般人的宽容和喜爱,去向郡守求得官职和名位,而不遭到邓析的灾祸,不招致子肯的被杀,就是幸运了。孟贲的尸体,人们不再砍杀,是因为断了气。烧后的灰烬再多,人们不去浇水,是因为火光已经熄火。有所行动就显露出智慧,就在社会上显得光气照人;舒展志向在同类人中显得很高傲,在一般人中显得才能特别优越,这本来就常会被有学识的人所谗言嫉妒。以正直之心却遇到俗人的三累,想求取好处反要遭受损害。这大概就是孔子所忧心,孟轲所伤感的原因。

      德行高尚的人容易招致诽谤,有才学的人容易遭受各方攻击。认为可以用非常美好的声誉,就能止住别人的毁谤,求得不遭受严重的祸害,难啊。臧仓的毁谤未曾停止,公伯寮的诽谤不曾消失。时间长了,小土堆会变成土丘高山,小池子也会汇成大江大河。像这样,关于市虎的谣言,关于投杼的误传,就不足为怪了;那把美玉当成顽石,把珍珠看成碎石,也就不足为奇了。为什么呢?因为头脑糊涂,昏庸无知,才使他们这样。周文王认为是粪土的,而恶来却以为是金玉。不是纣王憎恨圣人而喜欢坏人,而是他头脑糊涂。糊涂则不能明辨是非,就是十个微子弃官出走,五个比干被剖腹挖心,也不值得痛心。“三监”毁谤周公,周公逃奔楚国;后母诽谤伯奇,伯奇被放逐。当时周朝的人谁又不被迷惑呢?之后才有《鸱鸮》的创作,《黍离》的产生,诵读者于是衷怜悲痛他们。所以,如果不是降风雪改变了成王的态度,周公的恶名不会得到消除;要是当时夏天五月不降霜,邹衍的罪名不会得到除去。高尚的德行不能感动上天,诚心诚意也不能感动大自然出现奇迹,君子又深信只能严格要求自己,那怎么能制止别人的累害呢?圣贤不追求名声,祸害来了也不回避,污点和短处被张扬,清白和长处却被掩藏,不在意自己的冤屈,不制止伤害自己的流言,遭到污蔑和诽谤,不力求恢复自己洁白完美的声誉,因此,丑的被显露而美的得不到表彰,只显出品行的缺陷,却看不见高尚的事迹。邪恶虚伪的人,经常乔装打扮以迎合世俗,玩弄虚假手段以讨好众人。就同漆盘孟的工人,把盘盂边上的洞涂上溱,使它看不见一样;如同耍弄小球和舞剑的艺人,使他手指的动作别人看不出来一样。社会上看不见他们的短处,因此就一齐赞美他们;郡守没听说他们的坏事,所以就重用他们。这样看来,社会上一般人称作贤良高尚的人,未必不是坏人;称作邪恶污浊的人,未必不是好人。

      有人说:“说话会召来祸患,操行会招来耻辱,原因往往是由于他们是小人。”小人生来就具有祸患和耻辱,肚里怀着邪恶出生,心里怀着奸诈与人交往,整个身体都浸泡在累害之中,怎么谈得上是惹祸招耻!因此,那些火里产生的东西不怕干,水里生活的东西没有溺死的祸患。火不厌热,水不恨寒,气候的本性是这样,怎么能是惹祸招耻呢?君子,因忠诚正直的话惹祸,因高尚的操行招耻,哪个朝代不是这样!虽然这样,泰山样的罪恶,君子不会有;毛发样的好事,小人不会具备。以被污染来说,干净的容易遭受灰尘污染,洁白的容易招致污垢;以毁谤来说,品德忠贞贤良的被妒忌,才能高超出众的遭叫骂;以遭罪来说,忠诚正直的话会招惹祸患,高尚的操行会招致耻辱;以不完美来说,美玉会被说得有斑点,珍珠会被视为有残缺。陈留人焦贶,在兖州很有声望,操行完美,事迹高尚,没有细小差错,等到他该做从事的时候,刺史焦康却斥退不用。为什么呢?因为众人说好有正直美名的人,并非真正的贤人。公侯以下,人品好坏混杂,贤达士子的操行,善良邪恶相互杂糅。那开采美玉的人,任务在于破开石头取出美玉,选拔官吏的人,任务在于废弃邪恶选择贤良。真是这样,遭受累害的人违反世俗坚持自己的操行,那些指责攻击他们的人,又向哪里去(施展自己的手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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