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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唐书·列传·卷一百二十

      ○裴度

      裴度,字中立,河东闻喜人。祖有邻,濮州濮阳令。父溆, 河南府渑池丞。度, 贞元五年进士擢第,登宏辞科。应制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对策高等,授河 阴县尉。迁监察御史,密疏论权幸,语切忤旨,出为河南府功曹。迁起居舍人。元 和六年,以司封员外郎知制诰,寻转本司郎中。

      七年,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卒。其子怀谏幼年不任军政,牙军立小将田兴为留后。 兴布心腹于朝廷,请守国法,除吏输常赋,宪宗遣度使魏州宣谕。兴承僭侈之后, 车服垣屋,有逾制度,视事斋阁,尤加宏敞。兴恶之,不于其间视事,乃除旧采访 使居之,请度为壁记,述兴谦降奉法,魏人深德之。兴又请度遍至属郡,宣述诏 旨,魏人郊迎感悦。使还,拜中书舍人。

      九年十月,改御史中丞。宣徽院五坊小使,每岁秋按鹰犬于畿甸,所至官吏必 厚邀供饷,小不如意,即恣其须索,百姓畏之如寇盗。先是,贞元末,此辈暴横尤 甚,乃至张网罗于民家门及井,不令出入汲水,曰:“惊我供奉鸟雀。”又群聚于 卖酒食家,肆情饮啖。将去,留蛇一箧,诫之曰:“吾以此蛇致供奉鸟雀,可善饲 之,无使饥渴。”主人赂而谢之,方肯携蛇箧而去。至元和初,虽数治其弊,故态 未绝。小使尝至下邽县,县令裴寰性严刻,嫉其凶暴,公馆之外,一无曲奉。小使 怒,构寰出慢言。及上闻,宪宗怒,促令摄寰下狱,欲以大不敬论。宰相武元衡等 以理开悟,帝怒不解。度入延英奏事,因极言论列,言寰无罪。上愈怒曰:“如卿 之言,寰无罪即决五坊小使;如小使无罪,即决裴寰。”度对曰:“按罪诚如圣旨, 但以裴寰为令长,忧惜陛下百姓如此,岂可加罪?”上怒色遽霁。翌日,令释寰。 寻以度兼刑部侍郎,奉使蔡州行营,宣谕诸军。既还,帝问诸将之才,度曰:“臣 观李光颜见义能勇,终有所成。”不数日,光颜奏大破贼军于时曲,帝尤叹度之知 人。

      十年六月,王承宗、李师道俱遣刺客刺宰相武元衡,亦令刺度。是日,度出通 化里,盗三以剑击度,初断靴带,次中背,才绝单衣,后微伤其首,度堕马。会度 带氈帽,故创不至深。贼又挥刃追度,度从人王义乃持贼连呼甚急,贼反刃断义手, 乃得去。度已堕沟中,贼谓度已死,乃舍去。居三日,诏以度为门下侍郎、同中书 门下平章事。

      度劲正而言辩,尤长于政体,凡所陈谕,感动物情。自魏博使还,宣达称旨, 帝深嘉属。又自蔡州劳军还,益听其言。尚以元衡秉政,大用未果,自盗发都邑, 便以大计属之。

      初,元衡遇害,献计者或请罢度官以安二镇之心,宪宗大怒曰:“若罢度官, 是奸计得行,朝纲何以振举?吾用度一人,足以破此二贼矣。”度亦以平贼为己任。 度以所伤请告二十余日,诏以卫兵宿度私第,中使问讯不绝。未拜前一日,宣旨谓 度曰:“不用宣政参假,即延英对来。”及度入对,抚谕周至。时群盗干纪,变起 都城,朝野恐骇。及度命相制下,人情始安,以为必能殄寇。自是诛贼之计,日闻 献替,用军愈急。

      十一年,庄宪皇后崩,度为礼仪使。上不听政,欲准故事置冢宰,以总百司。 度献议曰:“冢宰是殷、周六官之首,既掌邦理,实统百司。故王者谅闇,百官有 权听之制。后代设官,既无此号,不可虚设。且国朝故事,或置或否,古今异制, 不必因循。”敕旨曰:“诸司公事,宜权取中书门下处分。”识者是之。

      六月,蔡州行营唐邓节度使高霞寓兵败于铁城,中外恟骇。先是,诏群臣各献 诛吴元济可否之状。朝臣多言罢兵赦罪为便,翰林学士钱徽、萧俛语尤切,唯度言 贼不可赦。及霞寓败,宰相以上必厌兵,欲以罢兵为对。延英方奏,宪宗曰:“夫 一胜一负,兵家常势。若帝王之兵不合败,则自古何难于用兵,累圣不应留此凶贼。 今但论此兵合用与否,及朝廷制置当否,卿等唯须要害处置。将帅有不可者,去之 勿疑;兵力有不足者,速与应接。何可以一将不利,便沮成计?”于是宰臣不得措 言,朝廷无敢言罢兵者,故度计得行。

      王稷家二奴告稷换父遗表,隐没进奉物。留其奴于仗内,遣中使往东都检责稷 之家财。度奏曰:“王锷身殁之后,其家进奉已多。今因其奴告检责其家事,臣恐 天下将帅闻之,必有以家为计者。”宪宗即日遣中使还,二奴付京兆府决杀。

      十二年,李醖、李光颜屡奏破贼,然国家聚兵淮右四年,度支供饷,不胜其弊, 诸将玩寇相视,未有成功,上亦病之。宰相李逢吉、王涯等三人,以劳师弊赋,意 欲罢兵,见上互陈利害。度独无言。帝问之,对曰:“臣请身自督战。”明日延英 重议,逢吉等出,独留度,谓之曰:“卿必能为朕行乎?”度俯伏流涕曰:“臣誓 不与此贼偕全。”上亦为之改容。度复奏曰:“臣昨见吴元济乞降表,料此逆贼势 实窘蹙。但诸将不一,未能迫之,故未降耳。若臣自赴行营,则诸将各欲立功以固 恩宠,破贼必矣!”上然之。翌日,诏曰:

      辅弼之臣,军国是赖。兴化致理,秉钧以居。取威定功,则分阃而出。所以同 君臣之体,一中外之任焉。属者问罪汝南,致诛淮右,盖欲刷其污俗,吊彼顽人。 虽挈地求生者实繁有徒,而婴城执迷者未翦其类,何兽困而犹斗,岂鸟穷之无归欤? 由是遥听鼓鼙,更张琴瑟,烦我台席,董兹戎旃。朝议大夫、守中书侍郎、同平章 事、飞骑尉、赐紫金鱼袋裴度,为时降生,协朕梦卜,精辨宣力,坚明纳忠。当轴 而才谋老成,运筹而智略有定。司其枢务,备知四方之事;付以兵要,必得万人之 心。是用祷于上玄,拣此吉日,带丞相之印绶,所以尊其名;赐诸侯之斧钺,所以 重其命。尔宜宣布清问,恢壮皇猷,感励连营,荡平多垒,招怀孤疾,字抚夷伤。 况淮西一军,素效忠节,过海赴难,史册书勋。建中初,攻破襄阳,擒灭崇义。比 者胁于凶逆,归命无由。每念前劳,常思安抚。所以内辍辅臣,俾为师率,实欲保 全慰谕,各使得宜。汝往钦哉!无越我丕训。可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蔡 州刺史,充彰义军节度、申光蔡观察等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

      诏出,度以韩弘为淮西行营都统,不欲更为招讨,请只称宣慰处置使。又以此 行既兼招抚,请改“翦其类”为“革其志”。又以弘已为都统,请改“更张琴瑟” 为“近辍枢衡”,请改“烦我台席”为“授以成算”,皆从之。仍奏刑部侍郎马总 为宣慰副使,太子右庶子韩愈为彰义行军司马,司勋员外郎李正封、都官员外郎冯 宿、礼部员外郎李宗闵等为两使判官书记,皆从之。

      初,德宗朝政多僻,朝官或相过从,多令金吾伺察密奏,宰相不敢于私第见宾 客。及度辅政,以群贼未诛,宜延接奇士,共为筹画,乃请于私居接延宾客,宪宗 许之。自是天下贤俊,得以效计议于丞相,接士于私第,由度之请也。

      自讨淮西,王师屡败。论者以杀伤滋甚,转输不逮,拟议密疏,纷纭交进。度 以腹心之疾,不时去之,终为大患,不然,两河之盗,亦将视此为高下。遂坚请讨 伐,上深委信,故听之不疑。

      度既受命,召对于延英,奏曰:“主忧臣辱,义在必死。贼灭,则朝天有日; 贼在,则归阙无期。”上为之恻然流涕。

      十二年八月三日,度赴淮西,诏以神策军三百骑卫从,上御通化门慰勉之。度 楼下衔涕而辞,赐之犀带。度名虽宣慰,其实行元帅事,仍以郾城为治所。上以李 逢吉与度不协,乃罢知政事,出为剑南东川节度。

      既离京,淮西行营大将李光颜、乌重胤谓监军梁守谦曰:“若俟度至而有功, 即非我利。可疾战,先事立功。”是月六日,将出兵,与贼战于贾店,为贼所败。 度二十七日至郾城,巡抚诸军,宣达上旨,士皆贾勇。时诸道兵皆有中使监阵,进 退不由主将,战胜则先使献捷,偶衄则凌挫百端。度至行营,并奏去之,兵柄专制 之于将,众皆喜悦。军法严肃,号令画一,以是出战皆捷。度遣使入蔡州,元济与 度书曰:“比密有降款,而索日进隔河大呼,遂令三军防元济,故归首无路。”

      十月十一日,唐邓节度使李醖,袭破悬瓠城,擒吴元济。度先遣宣慰副使马总 入城安抚。明日,度建彰义军节,领洄曲降卒万人继进。李愬具櫜鞬以军礼迎度, 拜之路左。度既视事,蔡人大悦。旧令:途无偶语,夜不燃烛,人或以酒食相过从 者,以军法论。度乃约法,唯盗贼、斗杀外,余尽除之,其往来者,不复以昼夜为 限。于是蔡之遗黎,始知有生人之乐。

      初,度以蔡卒为牙兵。或以为反侧之子,其心未安,不可自去其备。度笑而答 曰:“吾受命为彰义军节度使,元恶就擒,蔡人即吾人也。”蔡之父老,无不感泣。 申、光之民,即时平定。

      十一月二十八日,度自蔡州入朝,留副使马总为彰义军留后。初,度入蔡州, 或谮度没入元济妇女珍宝。闻,上颇疑之。上欲尽诛元济旧将,封二剑以授梁守谦, 使往蔡州。度回至郾城遇之,乃复与守谦入蔡州,量罪加刑,不尽如诏。守谦固以 诏止,度先以疏陈,乃径赴阙下。二月,诏加度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赐 勋上柱国,封晋国公,食邑三千户,复知政事。

      宪宗以淮西贼平,因功臣李光颜等来朝,欲开内宴,诏六军使修麟德殿之东廊。 军使张奉国以公费不足,出私财以助用,诉于执政。度从容启曰:“陛下营造,有 将作监等司局,岂可使功臣破产营缮?”上怒奉国泄漏,乃令致仕。其浚龙首渠, 起凝晖殿,雕饰绮焕,徙佛寺花木以植于庭。有程异、皇甫镈者,奸纤用事,二人 领度支盐铁,数贡羡余钱,助帝营造。帝又以异、镈平蔡时供馈不乏,二人并命拜 同平章事。度延英面论曰:“程异、皇甫镈,钱谷吏耳,非代天理物之器也。陛下 徇耳目之欲,拔置相位,天下人腾口掉舌,以为不可,于陛下无益。愿徐思其宜。” 帝不省纳。度三上疏论之,请罢己相位,上都不省。事见《镈传》。

      又贾人张陟负五坊使杨朝汶息利钱潜匿,朝汶于陟家得私簿记,有负钱人卢载 初,云是故西川节度使卢坦大夫书迹,朝汶即捕坦家人拘之。坦男不敢申理,即以 私钱偿之。及征验书迹,乃故郑滑节度卢群手书也。坦男理其事,朝汶曰:“钱已 进过,不可复得。”御史中丞萧俛及谏官上疏陈其暴横之状,度与崔群因延英对, 极言之。宪宗曰:“且欲与卿商量东军,此小事我自处置。”度奏曰:“用兵,小 事也;五坊追捕平人,大事也。兵事不理,只忧山东;五坊使暴横,恐乱辇毂。” 上不悦。帝久方省悟,召杨朝汶数之曰:“向者为尔使我羞见宰相。”遽命诛之。

      初,淮、蔡既平,镇、冀王承宗甚惧。度遣辩士游说,客于赵、魏间。使说承 宗,令割地入质以效顺。故承宗求援于田弘正,由度使客讽动之,故兵不血刃,而 承宗鼠伏。

      十三年,李师道翻覆违命,诏宣武、义成、武宁、横海四节度之师与田弘正会 军讨之。弘正奏请取黎阳渡河,会李光颜等军齐进。帝召宰臣于延英议可否,皆曰: “阃外之事,大将制之,既有奏陈,宜遂其请。”度独以为不可,奏曰:“魏博一 军,不同诸道。过河之后,却退不得,便须进击,方见成功。若取黎阳渡河,既才 离本界,便至滑州,徒有供饷之劳,又生顾望之势。况弘正、光颜并少威断,更相 疑惑,必恐迁延。然兵事不从中制一定处分。或虑不可。若欲于河南持重,则不如 河北养威。不然,则且秣马厉兵,候霜降水落,于杨刘渡河,直抵郓州。但得至阳 谷已来下营,则兵势自盛,贼形自挠。”上曰:“卿言是矣。”乃诏弘正取杨刘渡 河。及弘正军既济河而南,距郓州四十里筑垒,贼势果蹙。顷之,诛师道。

      度执性不回,忠于事上,时政或有所阙,靡不极言之,故为奸臣皇甫镈所构, 宪宗不悦。十四年,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 度使。

      穆宗即位,长庆元年秋,张弘靖为幽州军所囚,田弘正于镇州遇害,硃克融、 王廷凑复乱河朔,诏度以本官充镇州四面行营招讨使。时骄主荒僻,辅相庸才,制 置非宜,致其复乱。虽李光颜、乌重胤等称为名将,以十数万兵击贼,无尺寸之功。 盖以势既横流,无能复振。然度受命之日,搜兵补卒,不遑寝息。自董西师,临于 贼境,屠城斩将,屡以捷闻。穆宗深嘉其忠款,中使抚谕无虚月,进位检校司空, 兼充押北山诸蕃使。

      时翰林学士元稹,交结内官,求为宰相,与知枢密魏弘简为刎颈之交。稹虽与 度无憾,然颇忌前达加于己上。度方用兵山东,每处置军事,有所论奏,多为稹辈 所持。天下皆言稹恃宠荧惑上听,度在军上疏论之曰:

      臣闻主圣臣直。今既遇圣主,辄为直臣,上答殊私,下塞群谤,誓除国蠹,无 以家为。苟献替之可行,何性命之足惜?伏惟皇帝陛下恭承丕业,光启雄图,方殄 顽人之风,以立太平之事。而逆竖构乱,震惊山东;奸臣作朋,挠败国政。陛下欲 扫荡幽、镇,宜肃清朝廷。何者?为患有大小,议事有先后。河朔逆贼,只乱山东; 禁闱奸臣,必乱天下。是则河朔患小,禁闱患大。小者,臣等与诸戎臣必能翦灭; 大者,非陛下制断,非陛下觉悟,无计驱除。今文武百僚,中外万品,有心者无不 愤忿,有口者无不咨嗟。直以威权方重,奖用方深,无所畏避,不敢抵触,恐事未 行祸已及,不为国计,且为身谋。

      臣比者犹思隐忍,不愿发明。一则以罪恶如山,怨谤如雷,伏料圣明,必自诛 殛;一则以四方无事,万枢且过,虽纪纲潜坏,贿赂公行,俟其贯盈,必自颠覆。 今属凶徒扰攘,宸衷忧轸,凡有制命,计于安危。痛此奸邪,恣行欺罔,干乱圣略, 非止一途。又翰苑旧臣,结为朋党,陛下听其所说,更访于近臣,私相计会,更唱 迭和,蔽惑聪明。所以臣自兵兴已来,所陈章疏,事皆要切,所奉书诏,多有参差。 惜陛下委付之意不轻,被奸臣抑损之事不少。

      臣素知佞幸,亦无雠嫌,只是昨者,臣请乘传诣阙,面陈戎事,奸臣之徒,最 所畏惧。知臣若到御坐之前,必能悉数其过,以此百计止臣此行。臣又请领兵齐进, 逐便攻讨,奸臣之党,曲加阻碍。恐臣统率诸道,或有成功,进退皆受羁牵,意见 悉遭蔽塞。复共一二憸狡,同辞合力。或两道招抚,逗留旬时;或遣蔚州行营,拖 曳日月。但欲令臣失所,使臣无成,则天下理乱,山东胜负,悉不顾矣。为臣事君, 一至于此。且陛下左右前后,忠良至多,亦有熟会典章,亦有饱谙师旅,足得任使, 何独斯人?以臣愚见,若朝中奸臣尽去,则河朔逆贼,不讨而自平;若朝中奸臣尚 在,则逆贼纵平无益。

      臣读国史,知代宗朝蕃戎侵轶,直犯都城。代宗不知,盖被程元振蒙蔽,几危 社稷。当时柳伉,乃太常一博士耳,犹能抗表归罪,为国除害。今臣年处,兼总将 相,岂肯坐观凶邪,有曀日月。不胜感愤嫉恶之至!谨附中使赵奉国以闻。倘陛下 未信忠言,犹惑奸党,伏乞出臣此表,令三事大夫与百僚集议。彼不受责,臣合伏 辜,天鉴孔明,照臣肝血。但得天下之人,知臣不负陛下,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继上三章,辞情激切。穆宗虽不悦,虽惧大臣正议,乃以魏弘简为弓箭库使, 罢元稹内职。然宠稹之意未衰。俄拜稹平章事,寻罢度兵权,守司徒、同平章事, 充东都留守。谏官相率伏阁诣延英门者日二三。帝知其谏,不即被召,皆上疏言: 时未偃兵,度有将相全才,不宜置之散地。帝以章疏旁午,无如之何,知人情在度, 遂诏度自太原由京师赴洛。及元稹为相,请上罢兵,洗雪廷凑、克融,解深州之围, 盖欲罢度兵柄故也。

      二年三月,度至京师。既见,先叙克融、廷凑暴乱河朔,受命讨贼无功;次陈 除职东都,许令入觐。辞和气劲,感动左右。度伏奏龙墀,涕泗鸣咽,帝为之动容, 口自谕之曰:“所谢知,朕于延英待卿。”

      初,人以度无左右之助,为奸邪排摈,虽度勋德,恐不能感动人主。及度奏河 北事,慷慨激切,扬于殿廷,在位者无不耸动。虽武夫贵介,亦有咨嗟出涕者。翌 日,以度守司徒、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充淮南节度使,进阶光禄大夫。

      时硃克融、王廷凑虽受朝廷节钺,未解深州之围。度初发太原,与二镇书,谕 以大义。克融解围而去,廷凑亦退舍。有中使自深州来言之,穆宗甚喜。即日又遣 中使往深州取牛元翼,更命度致书与廷凑。度沿路奉诏,中使得度书云:“朝谢后, 即归留务。恐廷凑知度无兵权,即背前约,请度易之。”中使乃进度书草,具奏其 事。及度至京师,进退明辩,帝方忧深州之围,遂授度淮南节度使。

      先是,监军使刘承偕恃宠凌节度使刘悟,三军愤发大噪,擒承偕,欲杀之。已 杀其二傔,悟救之获免,而囚承偕。诏遣归京,悟托以军情,不时奉诏。至是,宰 臣延英奏事,度亦在列。上顾谓度曰:“刘悟拘承偕而不遣,如何处置?”度辞以 蕃臣不合议军国事。上固问之,且曰:“刘悟负我,我以仆射宠之,近又赐绢五百 万疋,不思报功,翻纵军众凌辱监军,我实难奈此事。”度对曰:“承偕在昭义不 法,臣尽知之,昨刘悟在行营与臣书,数论其事。是时有中使赵弘亮在臣军,仍持 悟书将去,欲自奏,不知奏否?”上曰:“我都不知,悟何不密奏其事,我岂不能 处置?”度曰:“刘悟武臣,不知大臣体例。虽然,臣窃以悟纵有密奏,陛下必不 能处置。今日事状如此,臣等面论,陛下犹未能决,悟单辞岂能动圣听哉?”上曰: “前事勿论,直言此时如何处置?”度曰:“陛下必欲收忠义之心,使天下戎臣为 陛下死节,唯有下半纸诏书,言任使不明,致承偕乱法如此,令悟集三军斩之。如 此,则万方毕命,群盗破胆,天下无事矣。苟不能如此,虽与刘悟改官赐绢,臣亦 恐于事无益。”上俛首良久,曰:“朕不惜承偕。缘是太后养子,今被囚絷,太后 未知,如卿处置未得,可更议其宜。”度与王播等复奏曰:“但配流远恶处,承偕 必得出。”上以为然,承偕果得归。

      度方受册司徒,徐州奏节度副使王智兴自河北行营率师还,逐节度使崔群,自 称留后。朝廷骇惧,即日宣制,以度守司徒、同平章事,复知政事。乃以宰相王播 代度镇淮南。度与李逢吉素不协。度自太原入朝,而恶度者以逢吉善于阴计,足能 构度,乃自襄阳召逢吉入朝,为兵部尚书。度既复知政事,而魏弘简、刘承偕之党 在禁中。逢吉用族子仲言之谋,因医人郑注与中尉王守澄交结,内官皆为之助。五 月,左神策军奏告事人李赏称和王府司马于方受元稹所使,结客欲刺裴度。诏左仆 射韩皋、给事中郑覃与李逢吉三人鞫于方之狱。未竟,罢元稹为同州刺史,罢度为 左仆射,李逢吉代度为宰相。自是,逢吉之党李仲言、张又新、李续等,内结中官, 外扇朝士,立朋党以沮度,时号“八关十六子”,皆交结相关之人数也。而度之丑 誉日闻,俄出度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不带平章事。

      长庆四年,襄阳节度使牛元翼卒。其家先在镇州,朝廷累遣中使取之,王廷凑 迁延不遣。至是,闻元翼卒,乃尽屠其家。昭愍皇帝闻之,嗟惋累日,因叹宰辅非 才,致奸臣悖逆如此。翰林学士韦处厚上言曰:

      臣闻汲黯在朝,淮南不敢谋叛;干木处魏,诸侯不敢加兵。王霸之理,皆以一 士而止百万之师,以一贤而制千里之难。臣伏以裴度勋高中夏,声播外夷,廷凑、 克融皆惮其用,吐蕃、回鹘悉服其名。今若置之岩廊,委其参决,西夷北虏,未测 中华;河北山东,必禀庙算。况幽、镇未静,尤资重臣。管仲曰:“人离而听之则 愚,合而听之则圣。”理乱之本,非有他术,顺人则理,违人则乱。伏承陛下当食 叹息,恨无萧、曹。今有一裴度尚不留驱使,此冯生所以感悟汉文,云虽有廉颇、 李牧不能用也。

      夫御宰相,当委之信之,亲之礼之。如于事不效,于国无劳,则置之散僚,黜 之远郡。如此,则在位者不敢不励,将进者不敢苟求。陛下存终始之分,但不永弃, 则君臣之厚也。今进皆负四海责望,退不失六部尚书,不肖者无因而劝。臣与李逢 吉素无雠嫌,臣尝被裴度因事贬黜。今之所陈,上答圣明,下达君议,披肝感激, 伏地涕流。伏望鉴臣爱君,矜臣体国,则天下幸甚。

      昭愍愕然省悟,见度奏状不带平章事,谓处厚曰:“度曾为宰相,何无平章事?” 处厚因奏:“为逢吉所挤,度自仆射出镇兴元,遂于旧使衔中减落。”帝曰:“何 至是也。”翌日下制,复兼同平章事。

      然逢吉之党,巧为毁沮,恐度复用。有陈留人武昭者,性果敢而辩舌。度之讨 淮西也,昭求进于军门,乃令入蔡州说吴元济。元济临之以兵,昭气色自若,善待 而还。度以为可用,署之军职,随度镇太原,奏授石州刺史。罢郡,除袁王府长史。 昭既在散位,心微悒郁,而有怨逢吉之言。而奸邪之党,使卫尉卿刘遵古从人安再 荣告事,言武昭欲谋害李逢吉。狱具,而武昭死,盖欲讦度旧事以污之也。然士君 子公论,皆佑度而罪逢吉。天子渐明其端,每中使过兴元,必传密旨抚谕,且有征 还之约。

      宝历元年十一月,度疏请入觐京师。明年正月,度至,帝礼遇隆厚,数日,宣 制复知政事。而逢吉党有左拾遗张权舆者,尤出死力。度自兴元请入朝也,权舆上 疏曰:“度名应图谶,宅据冈原,不召自来,其心可见。”先是奸党忌度,作谣辞 云:“非衣小兒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驱逐。”“天口”言度尝平吴元济也。又帝城 东西,横亘六岗,合《易象乾》卦之数。度平乐里第,偶当第五岗,故权舆取为语 辞。昭愍虽少年,深明其诬谤,奖度之意不衰,奸邪无能措言。

      时昭愍欲行幸洛阳,宰相李逢吉及两省谏官,累疏论列,帝正色曰:“朕去意 已定。其从官宫人,悉令自备糗粮,不劳百姓供馈。”逢吉顿首言曰:“东都千里 而近,宫阙具存,以时巡游,固亦常典。但以法驾一动,事须备仪,千乘万骑,不 可减省。纵不费用绝广,亦须丰俭得宜,岂可自备糗粮,顿失大体?今干戈未甚戢, 边鄙未甚宁,恐人心动摇,伏乞稍回宸虑。”帝不听,令度支员外郎卢贞往东都已 来,检计行宫及洛阳大内。朝廷方怀忧恐,会度自兴元来,因延英奏事,帝语及巡 幸。度曰:“国家营创两都,盖备巡幸。然自艰难已来,此事遂绝。东都宫阙及六 军营垒、百司廨署,悉多荒废。陛下必欲行幸,亦须稍稍修葺。一年半岁后,方可 议行。”帝曰:“群臣意不及此,但云不合去。若如卿奏,不行亦得止后期。”旋 又硃克融、史宪诚各请以丁匠五千,助修东都,帝遂停东幸。

      幽州硃克融执留赐春衣使杨文端,奏称衣段疏薄;又奏今岁三军春衣不足,拟 于度支请给一季春衣,约三十万端匹;又请助丁匠五千修东都。上忧其不逊,问宰 臣曰:“克融所奏,如何处分?我欲遣一重臣往宣慰,便索春衣使,可乎?”度对 曰:“克融家本凶族,无故又行凌悖,必将灭亡,陛下不足为虑。譬如一豺虎,于 山林间自吼自跃,但不以为事,则自无能为。此贼只敢于巢穴中无礼,动即不得。 今亦不须遣使宣慰,亦不要索所留敕使,但更缓旬日已来,与一诏云:‘闻中官到 彼稍失去就,待到,我当有处分。所赐卿春衣,有司制造不谨,我甚要知之,已令 科处。’所请丁匠五千人及兵马赴东都,固是虚语。臣料贼中,必出不得,今欲直 挫其奸意,即报云:‘卿所请丁匠修宫阙,可速遣来,已敕魏博等道,令所在排比 供拟。’料得此诏,必章惶失计。若未能如此,犹示含容,则报云:‘东都宫阙, 所要修葺,事在有司,不假卿遣丁匠远来。又所言三军春衣,自是本道常事。比来 朝廷或有事赐与,皆缘征发,须是优恩,若寻常则无此例。我固不惜三二十万端疋, 只是事体不可独与范阳。卿宜知悉。’只如此处分即得,陛下更不要介意。”上从 之,遂进诏章,至皆如度所料。不旬日,幽州杀克融并其二子。

      时帝童年骄纵,倦接群臣。度从容奏曰:“比者,陛下每月约六七度坐朝。天 下人心,无不知陛下躬亲庶政,乃至河北贼臣远闻,亦皆耸听。自两月已来,入阁 开延英稍稀,或恐大段公事须禀睿谋者,有所拥滞。伏冀陛下乘凉数坐,以广延问。 伏以颐养圣躬,在于顺适时候。若饮食有节,寝兴有常,四体唯和,万寿可保。道 书云:‘春夏早起,取鸡鸣时;秋冬晏起,取日出时。’盖在阳则欲及阴凉,在阴 则欲及温暖。今陛下忧勤庶政,亲览万机,每御延英,召臣等奏对,方属盛夏,宜 在清晨。如至巳午之间,即当炎赫之际,虽日昃忘食,不惮其劳,仰瞻扆旒,亦似 烦热。臣等已曾陈论,切望听纳。”自后,视事稍频。

      未几,兼领度支。属盗起禁闱,宫车晏驾,度与中贵人密谋,诛刘克明等,迎 江王立为天子。以功加门下侍郎、集贤殿大学士、太清宫使,余如故。以赞导之勋, 进阶特进。

      时沧景节度使李全略死,其子同捷窃弄兵柄,以求继袭。度请行诛伐,逾年而 同捷诛。因拜疏上陈调兵食非宰相事,请归诸有司。诏从之。赐实封三百户。

      度年高多病,上疏恳辞机务,恩礼弥厚。文宗遣御医诊视,日令中使抚问。四 年六月,诏曰:

      昔汉以孔光降置几之诏,晋以郑冲申奉册之命。虽优隆耆德,显重元臣,而议 政不及于咨询,用礼止在于安逸。朕勤求至理,所宝唯贤,顾諟旧劳,敢不加敬。 由是委宰制于大政,释参决于繁务。时因听断,诚望弼谐,迁秩上公,式是殊宠。 特进、守司徒、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集贤殿大学士、上柱国、晋国 公、食邑三千户、食实封三百户裴度,禀河岳之英灵,受乾坤之间气;珪璋特达, 城府洞开。外茂九功,内苞一德。器为社稷之镇,才实邦国之桢。故能祗事累朝, 宣融景化。

      在宪宗时,扫涤区宇,尔则有出车殄寇之勋;在穆宗时,混同文轨,尔则有参 戎入辅之绩;在敬宗时,阜康兆庶,尔则有活国庇人之勤。迨弼朕躬,总齐方夏, 尔则有吊伐底宁之力。皆不遗庙算,布在简编,功利及人,不可悉数。而朝论益重, 我心实知。方用皋陶之谟,适值留侯之疾,沥恳牢让,备列奏章,塞诏上言,动形 颜色。果闻勿药之喜,更俟调鼎之功,而体力未和,音容尚阻。不有优崇之命,孰 彰宠待之恩?宜其协赞机衡,弘敷教典;论道而仪刑卿士,宣德而镇抚华夷。啬养 精神,保绥福履,为国元老,毗予一人。可司徒、平章军国重事,待疾损日,每三 日、五日一度入中书。散官勋封实封如故。仍备礼册命。

      度表辞曰:“伏以公台崇礼,典册盛仪,庸臣当之,实谓忝越。况累承宠命, 亦为便蕃,前后三度,已行此礼。令臣犹参枢近,窃惧无以弼谐,重此劳烦,有靦 面目。伏乞天恩且课臣效官,责臣实事,册命之仪,特赐停罢。则素餐高位,空负 耻于中心;弁冕轻车,免讥诮于众口。”优诏从之。九月,加守司徒、兼侍中、襄 州刺史,充山南东道节度观察、临汉监牧等使。

      度素称坚正,事上不回,故累为奸邪所排,几至颠沛。及晚节,稍浮沉以避祸。 初,度支盐铁使王播,广事进奉以希宠,度亦掇拾羡余以效播,士君子少之。复引 韦厚叔、南卓为补阙拾遗,俾弥缝结纳,为目安之计。而后进宰相李宗闵、牛僧孺 等不悦其所为,故因度谢病罢相位,复出为襄阳节度。

      初,元和十四年,于襄阳置临汉监牧。废百姓田四百顷,其牧马三千二百余匹。 度以牧马数少,虚废民田,奏罢之,除其使名。八年三月,以本官判东都尚书省事, 充东都留守。九年十月,进位中书令。十一月,诛李训、王涯、贾餗、舒元舆等四 宰相,其亲属门人从坐者数十百人;下狱讯劾,欲加流窜。度上疏理之,全活者数 十家。

      自是,中官用事,衣冠道丧。度以年及悬舆,王纲版荡,不复以出处为意。东 都立第于集贤里,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极都 城之胜概。又于午桥创别墅,花木万株;中起凉台暑馆,名曰“绿野堂”。引甘水 贯其中,酾引脉分,映带左右。度视事之隙,与诗人白居易、刘禹锡酣宴终日,高 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乐,当时名士,皆从之游。每有人士自都还京,文宗必先问 之曰:“卿见裴度否?”

      上以其足疾,不便朝谒,而年未甚衰,开成二年五月,复以本官兼太原尹、北 都留守、河东节度使。诏出,度累表固辞老疾,不愿更典兵权。优诏不允。文宗遣 吏部郎中卢弘往东都宣旨曰:“卿虽多病,年未甚老,为朕卧镇北门可也。”促令 上路,度不获已,之任。三年冬,病甚,乞还东都养病。四年正月,诏许还京,拜 中书令。以疾未任朝谢。诏曰:“司徒、中书令度,绰有大勋,累居台鼎。今以疾 恙,未任谢上,其本官俸料,宜自计日支给。”又遣国医就第诊视。

      属上巳曲江赐宴,群臣赋诗,度以疾不能赴。文宗遣中使赐度诗曰:“注想待 元老,识君恨不早。我家柱石衰,忧来学丘祷。”仍赐御札曰:“朕诗集中欲得见 卿唱和诗,故令示此。卿疾恙未痊,固无心力,但异日进来。春时俗说难于将摄, 勉加调护,速就和平。千百胸怀,不具一二。药物所须,无惮奏请之烦也。”御札 及门,而度已薨,四年三月四日也。上闻之,震悼久之,重令缮写,置之灵座。时 年七十五,册赠太傅,辍朝四日,赗赙加等。诏京兆尹郑复监护丧事,所须皆官给。

      上怪度无遗表。中使问之,家人进其稿草。其旨以未定储贰为忧,言不及家事。

      度始自书生以辞策中科选,数年之间,翔泳清切。逢时艰否,而能奋命决策, 横身讨贼,为中兴宗臣。当元和、长庆间,乱臣贼子,蓄锐丧气,惮度之威稜。度 状貌不逾中人,而风彩俊爽,占对雄辩,观听者为之耸然。时有奉使绝域者,四夷 君长必问度之年龄几何,状貌孰似,天子用否?其威名播于憬俗,为华夷畏服也如 此。时威望德业,侔于郭子仪,出入中外,以身系国之安危、时之轻重者二十年。 凡命将相,无贤不肖,皆推度为首,其为士君子爱重也如此。虽江左王导、谢安坐 镇雅俗,而訏谟方略,度又过之。

      有子五人:识、譔、让、谂、议。

      识以廕授官,累迁至通议大夫、检校右散骑常侍、寿州刺史、本州团练使、上 柱国、袭晋国公、食邑三千户、实封一百五十户,赐紫金鱼袋。大中初,改潭州刺 史、御史中丞,充河南都团练观察使。八年,加检校户部尚书、凤翔尹、凤翔陇右 节度使。十一年,本官移许州刺史、忠武军节度、陈许观察等使。

      譔,长庆元年登进士第。

      让初任京光府参军,太和中度镇襄阳,奏乞让从行。

      谂,大中五年,自大中大夫检校右散骑常侍、御史大夫、宣州刺史、宣歙观察 使、上柱国、河东男、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入朝权知刑部侍郎。兄弟并列方 镇,时人荣之。

      史臣曰:德宗惩建中之难,姑息籓臣,贞元季年,威令衰削。章武皇帝志据宿 愤,廷访嘉猷。始得杜邠公,用高崇文诛刘辟。中得武丞相,运筹训戎,赞成睿断。 终得裴晋公,耀武伸威,竟殄两河宿盗。雄哉,章武之果断也!晋公以书生素业, 致位台衡,逢进遘屯,扼腕凶丑,誓以身徇,不亦壮乎!夫人臣事君,唯忠与义。 大则以訏谟排祸难,小则以谠正匡过失,内不虑身计,外不恤人言,古人所难也。 晋公能之,诚社稷之良臣,股肱之贤相;元和中兴之力,公胡让焉!昔仲尼叹周室 陵迟,齐桓霸翼,而有微管之论。尝承宗、师道之济恶也,奸人遍四海,刺客满京 师。乃至关吏禁兵,附贼阴计,议臣言未出口,刃已揕胸。苟非死义之臣,孰肯横 身冒难,以辅天子者?苟裴令不用,元和之世则时运未可知也。臣所以明左衽之叹, 宣圣奖贤之深。

      赞曰:晋公伐叛,以身犯难。用之则治,舍之则乱。公去岩廊,复失冀方。颖、 植之谋,信为不臧。

    部分译文

    裴度字中立,河东闻喜人。祖父裴有邻,是濮州濮阳县令。父亲裴溆,是河南府渑池县丞。裴度于贞元五年(789)考中进士,中选宏辞科。参加皇帝在殿廷亲自诏试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考试,应对策问成绩优等,被委任为河阴县尉。晋升为监察御史后,因密章奏论皇帝宠信的权臣,措语直切,违逆君心,被调出朝廷任河南府功曹。后提升为起居舍人。元和六年(811),他以司封员外郎职务掌管拟制诏令,不久转任本司郎中。

      元和七年(812),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去世,其子田怀谏年幼不能担任军政职务,府营中的军官拥立小将田兴担任留后官。田兴安排心腹去到朝廷,奏请魏博遵守朝廷法令,由朝廷委任魏博官吏,向朝廷缴纳法定赋税。宪宗派裴度出使魏州宣布解说朝廷旨意。田兴任留后之时,其先任僭伪不守礼法而侈奢浮华,享用的车辆、服饰、住房,超过制度的规定,处理政务的厅堂楼阁更为宽敞。田兴避忌,不去那里处理公务,仍取用原采访使的官厅居住;于是请裴度在他居所的墙壁上写下题文,记述田兴的谦卑奉法,魏博人十分感激裴度。田兴又请裴度遍行所属的各郡,传达皇帝的诏书旨意,魏博人到郊外迎接,倍感欣悦。裴度出使魏博回朝后,被任命为中书舍人。

      元和九年(814)十月,裴度改任御史中丞。宣徽院的五坊小使,每年秋季都要到京城附近地区试放宫廷的鹰犬行猎。所到之处,官吏必须盛情相邀厚礼馈赠,小使们稍不满意,便任意勒索。百姓们畏惧他们如同害怕盗寇。在此之前,贞元末年,这帮小使尤为暴虐蛮横,甚至用网罩住平民家门和井口,不许住户出入打水,说是:“有人出入会惊吓了我们豢养的皇家鸟雀。”还成群结伙到酒食店聚饮,纵情放肆吃喝。临走,留下一箱蛇,并警告店家说:“我们用这些蛇喂养皇家鸟雀,要好好喂养这些蛇,不得让它们受渴挨饿。”店东贿赂、道歉,小使们才肯将蛇箱带走。到元和初年,虽屡屡整治这类弊病,小使们的惯常恶行始终不能根绝。这时,一帮五坊小使曾到下圭阝县试放鹰犬,县令裴寰性格严厉苛刻,痛恶这帮小使的凶恶暴虐,除向他们提供公务馆所外,其他一无曲意奉承。小使们怒恼,诬陷裴寰狂言侮辱朝廷,并传到皇帝那里。宪宗发怒,催促拘捕裴寰入狱,打算以“不敬皇帝”的大罪处置裴寰。宰相武元衡等人以理劝解,想使皇帝省悟,宪宗怒气不消。裴度入延英殿进奏政事,趁机竭力论理评说,陈述裴寰无罪。宪宗更加恼怒,说:“按你的意见,裴寰无罪就处决五坊小使;如果小使们无罪,就处决裴寰。”裴度回答说:“论罪,确如圣上所言,只是任用裴寰为县令,他替陛下忧心、顾惜百姓才至于如此,怎么可以加罪于他呢?”宪宗怒色立消。次日,便下令释放了裴寰。

      不久,委任裴度兼刑部侍郎,并奉旨出使蔡州行营,向诸军将领传达讲述朝廷旨意。回朝后,宪宗向裴度询问各将领的才干,裴度说:“据臣看,李光颜深明大义、能干勇为,终将有所成就。”不几天,李光颜向朝廷报捷:在时曲大破贼军。宪宗更加叹服裴度的知人之明。

      元和十年(815)六月,王承宗、李师道都派遣刺客刺杀宰相武元衡,同时指使刺杀裴度。这天,裴度从通化里出来,刺客向裴度击刺三剑:头一剑砍断了裴度的靴带;第二剑刺中背部,刚刚划破内衣;末一剑微伤裴度的头部。裴度跌下马来。适逢裴度头戴毡帽,因此头部伤不很深。刺客又挥剑追杀裴度。裴度的随从王义便抓住刺客连连急声呼救,刺客回剑砍断了王义的手,才得脱身。裴度跌进沟中,刺客以为裴度已死,这才罢手离去。事隔三日,宪宗下诏委任裴度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裴度为人刚强正直,而且能言善辩,尤其擅长把握施政要领,凡是他陈情讲述的事,总能感动人心。自出使魏博返朝,因传布朝廷旨意使宪宗称心,皇帝十分赞许、看重。再从蔡州劳军回京,宪宗更加听从他的意见。皇帝因武元衡执政,委以重任却未见成效,自从京城发生刺杀宰相事件,便将朝廷的重大谋划决策任务托付给了裴度。起初,武元衡遇害,某些献计者奏请罢免裴度的官职,以安抚王承宗、李师道二藩镇的心,宪宗大怒说:“如果罢了裴度的官,这就是让奸计得逞,朝廷纲纪如何得以整顿树立?我任用裴度一人,足以击败这两个乱臣逆贼子。”裴度也以平定逆贼为己任。当他因所受刺伤向朝廷请求告假二十余日时,宪宗下诏派卫兵到裴度的私宅值夜守卫,内宫使臣前往他家问候探询络绎不绝。在授予裴度任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前一日,宪宗对裴度宣布诏书称:“不用去宣政殿参加报到,即入延英殿来应答。”到裴度进殿应答,宪宗对他安抚告慰备至。这时盗寇群起违反法纪,京城内惊扰四起,朝野一片惊恐。待到委任裴度为宰相的制诰下达,人心方才安定,认为他必定能消灭盗寇。从此诛除盗贼的计策,日日都有进献,调兵遣将愈益紧急。

      元和十二年(817),庄宪皇后逝世,裴度任礼仪使。宪宗不上朝处理政事,想按旧例设置冢宰来总领百官。裴度进献建议说:“冢宰为殷、周二朝的六官之首,执掌全部的邦国治理,实际上统管百官。因此帝王居丧,对百官有冢宰暂代掌管的制度。后代设官,已无这一官号,不可凭空虚设。而且我朝旧例,也是有时设置有时不设;古今体制不同,不必因循旧例。”宪宗下令:“诸官公事,当暂受中书门下省处置。”有见识的人认为这样做正确。

      六月,蔡州行营的唐邓节度使高霞寓兵败铁城,宫廷内外震惊忧恐。在此之前,宪宗诏令群臣各自进献关于讨伐逆贼吴元济是否妥当的意见。朝廷大臣大多认为以停止征讨、实行赦免为宜,翰林学士钱徽、萧亻免言辞尤为直切。惟有裴度声称:吴元济不可赦免。及至高霞寓兵败,宰相们以为皇上必定厌倦用兵,想以停止征讨应答。众宰辅大臣在延英殿刚要启奏,宪宗说:“一胜一负,是兵家的常态。若是帝王的军队就不该失败,那么自古以来朝廷用兵还有何难?屡屡无所不能,就不应留有这号凶贼。今天只论此次用兵该与不该,以及朝廷决断处置是否妥当,众卿只须在关键问题上做出处理。将帅有不合适的,撤去,毋须迟疑;兵力不足的,迅速给予接应。怎么能够因一个将领的失利,就阻止既定的大计?”这时宰辅大臣不容再执异词,朝廷之上没有再敢提罢兵的人,因而裴度的计划得以施行。

      王稷家的两个奴仆告发王稷掉换其父的遗表,隐瞒了进奉朝廷的财物。宪宗将这两个奴仆留在宫内,派宫内使臣去东都搜查、索取王稷的家财。裴度进奏说:“王锷去世之后,他家进奉朝廷的财物已经很多。现因其家奴告发,就查抄他的家财,我担心全国的将帅听说后,必将会有为保全家财而谋虑的人了。”宪宗当天就让宫内使臣返回,两个家奴交给京兆府处死。

      元和十二年(817),李訫、李光颜屡屡奏报攻破贼军,但国家在淮右集结军队四年,支付供给的粮饷,朝廷难以承受其消耗,诸军将领彼此观望,轻忽剿寇,毫无收获,宪宗也以此为忧。宰相李逢吉、王涯等三人,以劳损军力、耗费财赋为由,想要停止进剿,面见皇帝,交相陈述用军、罢兵的利与害。惟独裴度缄默不语,宪宗问他的意见,裴度回答说:“臣请求亲自督战。”次日在延英殿重议此事,李逢吉等出殿后,宪宗单独留下裴度,对他说:“卿确能替朕出巡吗?”裴度匍伏流泪说:“臣与此贼誓不两全!”皇帝也为之动容。裴度又进言说:“臣日前看到吴元济的乞降表,料想这个逆贼,处境实已窘迫,只是我军诸将持见不一,未能进逼,所以未降罢了。如果臣亲赴行营,那么诸将各都想要立功以巩固皇上的恩宠,剿灭此贼是必定无疑的了!”宪宗同意他的见解。次日,拟制诏书说:

      “宰辅大臣,是军务、国政的依靠:振兴教化,达到治世,执政于朝廷;凭借德威,定国建功,统兵于京外。因此,君王辅臣如同一体,朝廷内外所任如一。近时兴兵汝南,征剿淮右,本为清除败坏的世风,怜悯当地的愚民。虽然献地归顺以谋求生存者大有人在,然而负隅顽抗而执迷不悟者尚未剪除;因何被困之兽依然苦斗,岂是穷途之鸟不愿回归?因此发兵远征,改弦更张,烦劳宰相,督察军旅。朝议大夫、守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飞骑尉、受赐紫服金袋的重臣裴度,应时运而降生,合朕心之贤相,精于明察,致力治世,坚毅明本,奉献忠心。他主持政事才能谋划老到,帷幄运筹智谋韬略得法。执掌朝政,尽知四方之事;付予兵权,必得万众之心。故此敬祷上苍,择此吉日,佩挂丞相之印绶,以尊崇其名位;授予诸侯之斧钺,以推重其使命。你当宣谕朕意、详察下情,拓展扩大帝王宏图,感化激励方镇的将士,扫荡平定逆贼的营堡,招致怀德归顺的孤苦受害的民众,治理安抚备受战乱创伤的百姓。况且淮西军队,一向效忠尽节,过海趋救国难,功勋载于史册。建中(780~783)初年,攻克襄阳郡,生擒梁崇义。只是近来受到凶暴逆贼胁迫,没有机缘归顺朝廷。朕每每念及前功,常常谋虑安抚。之所以暂时让出宰辅大臣,派他担任军队统领,实为保持生灵、好言慰解,以使军民人等各得所宜。你前往奉行朕命,应当恭谨从事,不要违背朕的训诫!准以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蔡州刺史身份,担任彰义军节度使,申、光、蔡州观察使,兼任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

      诏书拟成后,裴度因韩弘已是淮西行营都统,不想再给自己加“招讨”职份,请求只称“宣慰处置使”。又因此行既兼招抚,请求将“剪除”改为“革心”。同时,韩弘已是都统,请求将“改弦更张”改为“暂停枢衡”,将“烦劳宰相”改为“授以成谋”,宪宗一一采纳了他的建议。裴度又奏请委任刑部侍郎马总为宣慰副使,太子右庶子韩愈为彰义行军司马,司勋员外郎李正封、都官员外郎冯宿、礼部员外郎李宗闵等人任两使判官书记,以上奏请也都获准。

      原先,德宗时朝政有许多乖情悖理之举,朝廷官员偶有过从,也多命掌管京城治安的执金吾暗中侦察,密报皇帝,以致宰相不敢在自己家中会见宾客。到裴度辅政,因众乱臣逆贼尚未诛除,应接待奇才能士,共商破贼计谋,于是奏请在宰相私宅接见宾客,宪宗准奏。从此天下贤才俊杰得以向丞相献计出谋,宰相能在私宅接待才士,是由裴度奏请而施行的。

      自讨伐淮西以来,朝廷的军队屡遭失败。论谏官员因官军被杀伤的人愈来愈多,转送不及,考虑息兵撤军,频繁交相进奏。裴度认为根本的祸患不及时除掉,终将酿成大祸;不除淮西的腹心之患,两河的寇贼,也将效法淮西逆贼,与朝廷一争高下。于是坚决请求坚持讨伐,宪宗十分倾心信赖裴度,因此言听计从毫不犹疑。

      裴度接受讨伐任务后,奉召在延英殿对答皇帝的策问,进陈衷情说:“君主忧愁是臣子的耻辱,理当赴义捐生献必死之力。逆贼被灭,则将有朝见天子之日;贼在一日,则将无返回朝廷之期。”宪宗为他的恳切陈情潸然泪下。元和十二年(817)八月初三,裴度前往淮西,宪宗诏令神策军派三百名骑士随从护卫,并亲至通化门慰问勉励他。裴度在城楼下含泪辞别,宪宗赐给他帝王佩用的通天犀角腰带。裴度名义上虽是宣抚使,实际上行使元帅职权,仍以郾城为官署所在地。宪宗因李逢吉与裴度不和,于是免除了李逢吉执掌朝政的职务,调出朝廷任剑南东川节度使。

      裴度离京后,淮西行营大将李光颜、乌重胤对监军梁守谦说:“如果等裴度到来并建立了军功,就会对我们不利。当迅疾出战,先行立功。”本月六日,率军出战,与贼军在贾店交锋,被贼打败。裴度二十七日抵达郾城,巡视抚慰诸军,宣告传达皇帝旨意,军士人人勇气十足。当时各道军队均派有宦官监军督阵,军队的进兵撤退不由主将指挥;取胜监军的宦官便抢先向朝廷报捷,受挫便对主将百般凌辱。裴度到行营后,奏请朝廷将所有监军宦官一并撤掉,兵权由主将掌握行使,众军将领都十分高兴。军法严明整肃,指挥号令统一,因此连战皆捷。裴度派使者去蔡州,吴元济给裴度写信称:近来我有归降的诚意,但索日进却隔河大声呼喊,于是命令三军防范吴元济,因而我投案自首无路。十月十一日,唐邓节度使李腄,袭击攻破悬瓠城,擒获吴元济。裴度先派宣慰副使马总入城安抚。次日,裴度执持彰义军使符节,带领洄曲投降的士卒万人,相继进往,李腄身着戎装以军礼迎接裴度,在路旁拜见。裴度处置政务后,蔡州的人极其高兴。旧时法令:路途上不许相对密谈;夜晚不得燃点火烛;有以酒食相交往的人,按军法论处。裴度却减省刑法:除盗贼斗杀外,其余旧法一概取消,相互往来,不再以白天、夜晚作为限制。到这时,归降朝廷的蔡州人才知道有人生的欢乐。

      开始,裴度用蔡州的士卒担任署府卫兵,有人认为反叛地区刚刚归顺的人,他们尚未安心,不可自己撤去防备。裴度笑着回答说:“我受朝廷任命做彰义军节度使,叛逆的元凶已经被擒,蔡州黎民就是本朝的黎民了。”蔡州的父老乡亲听说后,无不感激涕零;申州、光州的百姓,立即平稳安定下来。

      十一月二十八日,裴度由蔡州入朝,留下副使马总担任彰义军留后。开初,裴度刚进入蔡州时,有人诬陷裴度,说他私自没收了吴元济家的妇人和珍宝,传闻皇帝颇怀疑他。这时宪宗想将吴元济的旧将全部诛杀,加授给梁守谦两支宝剑,派他前往蔡州执行。裴度回朝,走到郾城遇见梁守谦,便又与梁守谦返回蔡州,按罪行轻重对吴元济的旧将施以刑罚,并不完全按宪宗的诏令行事。梁守谦一再以诏令制止裴度的做法,裴度先以奏疏陈述,然而直接去朝面陈。次年(818)二月,宪宗下诏令给裴度加授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官职,赐予“上柱国”勋号,封为晋国公,食邑三千户,仍执掌朝政。

      宪宗因淮西叛贼被平定,趁功臣李光颜等来朝廷,打算在宫内为他们设宴,诏令六军使派人修葺麟德殿的东廊。军使张奉国因公费不足,拿出私家钱财以补助费用,他向执政大臣诉说了这件事。裴度委婉禀奏说:“陛下营造宫室,有将作监等司局经管,怎么能让功臣破费家产来营建修缮?”宪宗恼怒张奉国泄露了此事,便让他辞官归居。疏浚龙首渠,兴建凝晖殿,雕塑装饰绮丽光华,将佛寺的花木移植到内宫庭院。程异、皇甫..二人,行事奸狡伪巧,兼任度支使、盐铁使,屡屡进贡超额的钱财,帮助宪宗营造宫室。宪宗又以程异、皇甫..在平定蔡州时供给粮饷不少,同时授予二人同平章事职位。裴度在延英殿面奏时论析说:“程异、皇甫..,不过是管理钱粮的小吏而已,不是代承天命治理万众的大器之才。陛下为求得满足耳目之需,将他们提拔置于宰相之位,天下人议论纷纷,认为不应这样做,这种做法对陛下没有好处。望陛下稳妥慎思适合与否。”宪宗不予考虑采纳;裴度三次上疏论析此事,甚至请求免除自己的宰相职位,宪宗都不省悟。

      又,商人张陟欠五坊使杨朝汶的利息钱潜藏隐迹,杨朝汶在张陟家搜到一个私人记事簿,有个欠债人卢载初,说是已故的西川节度使卢坦大夫的手书笔迹,杨朝汶就逮捕卢坦家的人关押起来。卢坦的儿子不敢申辩鸣冤,便用自己的钱偿还杨朝汶。经验证笔迹,却是已故郑滑节度使卢群的手笔。卢坦的儿子为此事申辩索还代偿的钱,杨朝汶说:“钱已进缴入宫,不可能再得到。”御史中丞萧亻免与谏官们向皇帝上疏,陈述杨朝汶强暴蛮横的情况,裴度与崔群趁延英殿对答策问,也竭力禀陈其暴横。宪宗说:“我要与你们商量东线的军事,这样的小事我自会处置。”裴度进奏说:“用兵是小事,五坊使追捕无辜平民是大事。军事不顺,可忧的只是山东一地;五坊使滥施暴虐强横,恐怕将会乱了皇城危及天子。”宪宗很不高兴。过了许久,宪宗才省悟过来,召见杨朝汶斥责他说:“前回为了你使我无颜见宰相。”立即命令杀了杨朝汶。

      起初,淮西、蔡州刚被平定时,镇州、冀州的王承宗十分恐惧,裴度派善辩之士前去游说,旅居在赵、魏二州之间,使者劝说王承宗,让他献出领地,送其子入朝做人质,以示投诚。原先王承宗曾向田弘正求援,经由裴度派去的使者劝说打动,因而兵不血刃,而使王承宗降伏。

      元和十三年(818),李师道一再违背朝廷命令,宪宗下诏书调集宣武、义成、武宁、横海四个节度使的军队与田弘正会师讨伐。田弘正奏请取道黎阳渡过黄河,会同李光颜等的队伍一齐进军。宪宗在延英殿召集宰辅大臣商议可否,其他宰臣都说:“统兵在外的事,由大将裁决,既然已有奏陈,自当听从他的奏请。”惟独裴度认为不可取黎阳渡河,进言说:“魏博军队与其他各道的军队不同。此次用兵,过河之后,不可退却,必须进击,才能成功。若取道黎阳渡河,则刚一离开自家地界,便到了滑州,与敌毗邻,空有供给粮饷之劳,又因担心战火波及本境而生顾盼不前之势。况且,田弘正、李光颜二人均缺少当机立断的威势,交相疑惑不定,势必延误军机。然而用兵之事不容中途插手节制,一开始决策,应有不可行的谋虑。如果想倚重河南,倒不如扬威河北。否则,就暂且秣兵厉马,等待霜降水落,从杨刘渡过黄河,直抵郓州。只要到达阳谷安营扎寨,那时朝廷军队的威势自必旺盛,逆贼的军力自必衰弱。”宪宗说:“裴卿所言极是。”于是诏令田弘正取道杨刘渡河。当田弘正渡过黄河向南进军,距离郓州四十里处构筑营垒时,贼军威势果然顿减。不久,就诛灭了李师道。

      裴度为人执著,不改禀性,忠心侍奉皇帝,当时的朝政凡有失误他无不极力进言,因此被奸臣皇甫..挑拔离间,使宪宗对裴度心生不悦。元和十四年(819),裴度任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

      穆宗即位,长庆元年(821)秋,张弘靖被幽州军囚禁,田弘正在镇州遇害,朱克融、王廷凑又在河朔作乱,穆宗诏令裴度以本官职担任镇州四面行营招讨使。这时骄纵的皇帝荒唐乖戾,辅政的宰相才能平庸,治国谋划不当,致使再度兴乱。即使李光颜、乌重胤等号为名将,率领十余万军队攻打逆贼,也无一点成效。因为局势已经动荡,无力再振朝纲。然而,裴度八日接受委任之日起,便检阅军队,补充士卒,无暇安寝。又亲自督战西线军队,身临敌境,攻破敌城,斩杀贼将,频频向朝廷报捷。穆宗十分嘉许裴度的忠诚,月月派遣宫中使臣前往抚慰,晋升裴度官位为检校司空,兼任掌管北山诸蕃使。

      这时,翰林学士元稹,勾结皇帝的近侍官员,谋求充任宰相,与知枢密魏弘简是刎颈之交。元稹虽与裴度没有怨恨,但非常忌妒先前的贤达在自己之上。裴度正在山东指挥作战,每每处置军务有所论奏,多被元稹留持。天下人都说元稹恃宠迷乱皇帝的视听,裴度在军中上疏奏论此事道:

      “臣听说君主圣明则臣子正直。今时既遇圣明之主,就当做正直之臣,报答皇上的异常恩遇,杜绝群小的诽谤议论,誓除国贼,不计身家。如若进谏可行,性命又何足惜?敬思皇帝陛下,恭承帝业,大展宏图,正灭除逆乱之祸端,以建树太平的事业。而叛贼作乱,震惊山东,奸臣结党,败坏国政。陛下要想扫荡幽、镇二州,应当首先肃清朝廷。为什么呢?危害有大有小,议事有先有后。河朔的叛贼,仅只扰乱山东;宫廷内奸臣,必定祸及天下。因此河朔叛贼祸患小,宫内奸臣祸患大。小祸乱,臣下等人与诸位武将必能将其灭除;大祸乱,则非陛下决断不可:不赖陛下省悟,无法驱除奸臣。现今,朝廷文武百官,宫内宫外万众,有头脑者无不愤恨,凡有口者无不叹息。只是因为威势权力正盛,奖励擢用正重,害怕无处躲避,才不敢公然抵触,担心尚未行事祸已及身,因而不为国家考虑,姑且先谋保身。

      “臣近来仍想克制忍耐,不愿明说。一则因为他们罪恶如山,指斥如雷,敬料皇上圣明,自必将其诛除。一则因为四方相安无事,众多大关已过,即令暗中败坏法度,公然收受贿赂,待其恶贯满盈,自必彻底垮台。现在,凶徒作乱纷扰,圣上忧心聚集,凡有诏书诰命,虑及社稷安危。痛恶这般奸邪之徒,恣意肆行欺君罔上,干扰搅乱圣上经略,种种恶行不止一端。又,翰林院中旧臣,勾结成为朋党,陛下听了他们的话,再向身边近臣查询,他们私下相互计议,彼此轮番唱和,蒙蔽惑乱圣上耳目。所以臣自兴兵讨贼以来,所陈奏疏,都是紧要之事;而所奉接的诏书,却与臣之所奏多不一致。可惜陛下付与为臣的圣意不轻,而被奸臣从中压制损害的事情不少。

      “臣旧日与以谄媚得宠的佞幸们交往概无仇怨,只是日前臣奏请乘驿车到朝廷,面陈军事,奸佞之徒,最为害怕。知道臣若到圣上跟前,必定会全部列出他们的过失,因此千方百计阻止臣的此次返朝之行。臣又奏请领兵一齐进军,以求有利于进攻讨伐贼军,奸臣的党羽,从中横加阻碍,怕臣统率诸道兵力,或许奏效成功。臣的进退行动全都受到羁绊牵制,臣的奏章进言尽都遭到阻挡堵塞。他们还伙同一、两个奸邪狡诈之辈,同执一辞齐心合力对付为臣。有时分成两路前来招抚,逗留耽搁时间;有时将使臣派往蔚州行营,故意拖延光阴。他们一心只想让臣处置失当,使我一无所成,竟然连天下的治、乱大局,山东的军事胜负,全都置之不顾了。为臣侍奉君主,竟到如此地步。况且陛下左右前后,忠良大臣极多,也有熟知典章的人,也有精通军旅之士,足以胜任使臣,难道偏偏惟有此人不行?据臣们的愚见,如果朝中奸臣尽都去掉,那么,河朔的逆贼,可不攻讨而自平;如果朝中奸臣仍然存在,那么,逆贼纵然被平定,依旧无益。

      “臣读本朝国史,得知代宗朝时,吐蕃军入侵,直犯都城。代宗不知道,因为遭受程元振蒙蔽,几乎危及社稷。当时,柳伉仅只是太常寺的一个博士而已,尚且能上表归罪于程元振,为国除害。现今臣所处的位置,一身兼领将相,岂肯坐视凶邪行恶,而使圣上德如日月的光明有所晦暗!不胜愤慨嫉恶之至!谨将此奏疏付交宫廷使臣赵奉国上呈皇帝知闻。倘若陛下还不相信臣的忠心之言,仍受惑于奸党,敬求陛下出示臣的这份奏表,让三事大夫与文武百官会同评议。那些奸党不受指责,臣当服罪。天鉴至明,照臣肝血。只要让天下人知道臣不负于陛下,那么,即使是赴死之日,仍如在生之年。”

      裴度相继上呈三个奏章,情激辞切。穆宗虽不高兴,但惧怕大臣们的公正议论,于是调任魏弘简为弓箭库使,免去了元稹宫廷内的官职,但偏宠元稹的心意未减。不久,授予元稹平章事职位;接着取消了裴度的兵权,暂代司徒、同平章事,任东都留守。谏官们相继从便殿角门拜伏到延英门进谏,每日二三起。穆宗明白他们谏奏什么,不及时召见;谏官们都上疏说:当前尚未息兵,裴度有将相的全才,不应将他安置在闲散之地。穆宗因奏疏纷繁,不知怎么办,知道人心在裴度,便诏令裴度由太原起程,经京都赴洛阳。当时元稹做宰相,奏请皇帝罢兵,以替王廷凑、朱克融昭雪,来解深州之围,其目的是想取消裴度的兵权。

      长庆二年(822)三月,裴度到达京城,见到穆宗后,先叙述朱克融、王廷凑在河朔暴乱,自己奉命讨贼无功;再陈述受职东都,准许让他进京朝见。言辞温和,气势强劲,感动了周围在座的人。裴度拜伏在殿前台阶上进奏,泪水横溢,声音呜咽,穆宗为之动容,亲自口谕说:“所奏谢恩之意已明,朕在延英殿接见你。”事先,人们认为裴度没有皇帝的近臣帮助,被奸邪大臣排斥,尽管裴度有功勋德望,仍恐怕不能感动皇帝。待到裴度禀奏河北讨贼情况,陈辞慷慨激切,扬声于殿廷,在座者无不直身敬重。即使是武将公卿,也有为之叹息落泪者。次日,委任裴度代理司徒、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担任淮南节度使,官阶晋升为光禄大夫。

      当时,朱克融、王廷凑虽然接受了朝廷授予的符节和斧钺,仍未解除对深州的围困。裴度刚从太原出发时,即去信给朱、王二人,晓以大义。朱克融撤退围困的军队离去,王廷凑也撤军退却。宫廷使臣有人从深州返京禀报军情,穆宗非常高兴,当天又派宫廷使臣去深州接出牛元翼;并让裴度再次去信给王廷凑。裴度在顺路来京都长安途中接到诏书,宫廷使臣得到裴度的信,称:“入朝谢恩后,立即在东都执行留守任务。恐怕王廷凑得知度已无兵权,便违背以前的约定,请考虑改换别给他去信。”使臣便将裴度的信呈送朝廷,并拟更奏报此事。待到裴度抵达京城,进殿应对明辨是非,穆宗正为深州被围忧愁,于是委任裴度为淮南节度使。

      在此之前,监军使刘承偕倚仗皇帝宠信凌辱节度使刘悟,三军将士群情愤激,大肆喧闹,抓了刘承偕,打算杀了他。他的两个侍从已被杀,刘悟护救,刘承偕才得以免死,因而将刘承偕囚禁起来。穆宗下诏让刘悟将刘承偕送还京城,刘悟以军情推托,不按时奉行诏令。到裴度受任淮南节度使时,宰相们在延英殿进奏,裴度也在场,穆宗向裴度询问说:“刘悟拘囚刘承偕仍不放他回朝,如何处置?”裴度以藩镇之臣不当议论朝廷军国事务为由推辞不答。穆宗一再问他,并说:“刘悟有负于我,我以仆射的职位给他尊荣,近时又赐给他绢五万匹,他不考虑建功报答,反而放纵军众凌辱监军使臣,我实在难以忍耐此事。”裴度回答说:“刘承偕在昭义军的不法行为,臣全都知道;日前刘悟在行营给臣去信,历论刘承偕之所为。当时有宫廷使臣赵弘亮在臣军营,还将刘悟的信带走,想亲自进奏朝廷,不知进奏没有?”穆宗说:“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刘悟为什么不秘密呈章奏报刘承偕的事,难道我不能处置此事?”裴度说:“刘悟是武臣,不懂大臣办事的例规。尽管这是他不对,臣暗自寻思:纵然刘悟向陛下密奏,陛下肯定不能处置刘承偕的事。现今事情已经禀陈到如此地步,臣等当面议论,陛下尚且不能决断,刘悟一面之辞难道能打动圣上处置刘承偕吗?”穆宗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谈了,直说眼下该如何处置这件事?”裴度说:“陛下如果想获得忠义之心,使所有军中将领为陛下献身尽节,惟有下一简短诏书,说:任用使臣不严明,致使刘承偕如此乱纪违法,命令刘悟召集三军将斩杀刘承偕。这样,就会使四方将士尽力效命,所有盗贼胆破心惊,天下就太平无事了。如若不能这样做,即使是给刘悟升官赐绢,臣仍担心于事无补。”穆宗低下头思考了好久,说:“我并不怜惜刘承偕,只是因为他是太后的养子。现在他被囚禁,太后还不知道。如果你的处置办法还未想好,可再议合适的办法。”裴度与王播等再进奏说:“只要将刘承偕流放到偏远条件恶劣的地方,他一定能被放出来。”穆宗认为这样处置恰当,刘承偕果然得以返回京城。

      裴度刚被册封为司徒,徐州奏报:节度副使王智兴从河北行营率军返回徐州,驱逐了节度使崔群,自称留后。朝廷惊骇恐惧,当即宣布诏命:委任裴度执掌司徒、同平章事之职,仍然主持朝政;并委派宰相王播替代裴度镇守淮南。裴度与李逢吉一向不和,裴度从太原入朝奏事,那些忌恨裴度的大臣认为李逢吉善于搞阴谋诡计,足以设计构陷裴度,于是从襄阳召李逢吉入朝,任兵部尚书。裴度再次主持朝政后,魏弘简、刘承偕的党羽仍在宫中。李逢吉采用同宗兄弟之子李仲言的计谋,通过医士郑注与中尉王守澄勾结,使宫内官员都帮助李逢吉。五月,左神策军奏报:告发人李赏声称和王府司马于方受元稹指使,勾结刺客要行刺裴度。穆宗诏令左仆射韩皋、给事中郑覃与李逢吉三人审理于方一案,案未审毕,就将元稹贬为同州刺史,裴度贬为左仆射,李逢吉替换裴度任宰相。从此,李逢吉的党羽李仲言、张又新、李续等,勾结宫内宦官,煽动朝廷官吏,建立朋党以阻挠裴度,当时号称“八关十六子”,“八”、“十六”,都是所勾结相关人员数字。而裴度的丑恶名声,传闻日甚一日,不久就将裴度调出朝廷任山南西道节度使,不带“平章事”衔。

      长庆四年(824),襄阳节度使牛元翼去世。他的家原先在镇州,朝廷屡屡派宫廷使臣去迎取,王廷凑拖延不放。到这时,听说牛元翼去世,竟将他一家杀尽。刚即位不久的皇帝敬宗听说牛家全部惨遭屠杀,连日痛惋叹息,因而感叹宰相不是所任之才,致使奸臣抗命忤逆到如此地步。翰林学士韦处厚上疏说:

      “臣听说,西汉时汲黯在朝廷,逆臣淮南王不敢谋反;战国时段干木居魏国,各诸侯不敢兴兵侵犯。为王称霸的道理相通,都是任用一个有才之士而制止百万大军,凭借一个贤能之人而遏制千里灾祸。臣以为:裴度功高盖国,名传外邦,廷凑、克融都害怕他被重用,吐蕃、回鹘均钦服他的威名。今时如果安置他任职朝廷,委任他参预决策,西夷北虏,就不敢窥测中华大地;河北山东,必受制于朝廷的谋略。况且幽、镇一方尚未平静,尤其需要倚仗重要大臣。管仲说:人才流散而听之任之是愚暗,人才聚合而用之信之是圣明。治理国家的根本,没有其他方法,顺应人心就太平,违背人心就动乱。敬奉陛下对食叹息、遗憾本朝无萧何、曹参之意。现有一个裴度又不留在朝廷驱遣,这正是冯唐用来使汉文帝受到感悟所说的:即使有廉颇、李牧也不能任用。

      “驾驭宰相,应当任用他,信任他,亲近他,礼遇他。如果他治理政事无成效,对国家没有功劳,就把他放在闲散官位上,贬黜到边远的郡县。能像这样,那么,在宰相位置上,他就不敢不奋勉;打算晋升宰相职位的人,就不敢苟且求职。陛下心存始终如一的情分,只要不长期遗忘他,君臣情谊就深厚了。现在晋职任宰相者都遭受天下人的指责抱怨,免除宰相职务者不失去六部尚书的官职,无才寡德者没有依据给予劝戒。臣与李逢吉历来没有仇怨,我却曾经被裴度因事贬黜。今日的陈奏,对上报答皇帝的圣明,对下传达群臣的议论,竭尽受感动而奋发的真诚,匍伏在地,潸然落泪。敬望陛下明察臣下爱君之心,怜悯臣下忧国之诚,这将是普天下的大幸。”

      敬宗感到惊讶而省悟,见裴度的奏章不署“平章事”职衔,问韦处厚说:“裴度曾任宰相,为什么没有‘平章事’职衔?”韦处厚于是奏禀:“被李逢吉排挤,裴度以仆射出镇兴元,就从原有的职衔中去掉了。”敬宗说:“怎么到这种地步。”次日下诏令,恢复裴度兼同平章事。

      然而李逢吉的党羽,奸巧地破坏阻挠,害怕裴度重被起用。有个陈留人,叫武昭的,禀性果敢而且善辩。裴度讨伐淮西时,武昭到军营求取仕进,便派他到蔡州劝说吴元济。吴元济以武力相加,武昭神色自若,终于受到友善的待遇而回。裴度认为他可以任用,授予军职试用,随从裴度镇守太原,后奏请朝廷委任他为石州刺史。该州郡撤销后,任命他为袁王府长史。武昭任散官后,心怀忧郁,因而有抱怨李逢吉的言语。奸邪们的党羽,指使卫尉卿刘遵古的随从安再荣告发,声称武昭想要谋害李逢吉。判罪定案时,武昭已死,大概是想牵连出裴度的往事以此攻击他。然而正派士大夫的公众舆论,都卫护裴度而归罪李逢吉。敬宗逐渐明白了事情的真象,凡有宫廷使前往兴元,必定传告密旨抚慰,并有将他召回朝廷的约定。

      宝历元年(825)十一月,裴度上奏请求到京都参加朝见皇帝。次年正月,裴度抵达都城,敬宗待他礼遇隆重优厚,不几日,宣布诏令恢复裴度主持政事。李逢吉的一个党羽左拾遗张权舆,更是拼命出力诽谤裴度。裴度从兴元呈奏请求入朝,张权舆上疏称:“裴度的名字应了图谶之言,住宅占据了山脊的平地,不召自来,居心可知。”在此之前,李逢吉奸党忌恨裴度,编了一支童谣说:“非衣小儿袒露腹,天上有口被驱逐。”“天口”是说裴度曾平定吴元济。又,皇城的东、西两厢横亘六道山岗,与《易象》的“乾”卦相合。裴度在平乐里的府宅,碰巧在第五道山岗,因此张权舆用来编派了上述那些话。敬宗虽然年轻,却非常明白这些话是诬陷诽谤,奖掖裴度的心意不减,从而使奸邪之徒无法再制谗言。

      当时,敬宗打算游历东都洛阳,宰相李逢吉和门下、中书两省谏官,屡屡上疏劝阻。敬宗神情严肃地说:“我去洛阳的心意已定。那些侍从官员和随行宫人,全让他们自备干粮,无需烦劳百姓供奉饮食。”李逢吉叩首进言说:“东都行程在千里以内,宫殿俱在,按时节前去巡游,本来也是常例。只是皇帝的车驾一动,事事必须礼仪齐备,千乘万骑,不可减少。纵然不耗费极大,也当丰华、节俭得体,哪里可以自备干粮,舍弃君主出行的大礼呢?如今战事尚未完全停止,边境尚不十分安宁,恐怕陛下出行致使人心动摇,敬祈圣上稍稍改变主意。”敬宗不听谏劝,命令度支员外郎卢贞前往东都检查沿途行营及东都洛阳的皇宫。朝廷大臣正忧惧惶恐,适逢裴度从兴元来京,随同到延英殿议事,敬宗谈到游历东都的事。裴度说:“国家营建两个都城,原来是供帝王游历。然而自国事艰难以来,游历东都也就中止,东都的宫殿及六军的营垒、百官的府舍,大多荒芜。陛下一定要去游历,也应稍加修整再去。一年半载后,才能计议陛下出行的事。”敬宗说:“群臣奏谏没有说明这一点,只是说不该去。如果是像你所禀奏的情况,不去也可以,岂止是延期?”不久,朱克融、史宪诚又奏请各派五千名服役的工匠,帮助修复东都。敬宗于是停止东游之行。

      幽州镇使朱克融扣留了赐春衣使杨文端,奏称所赐春衣布料粗劣,又奏称今年三军春衣不足,拟从度支府请求拨给一个季度的春衣布料,约计三十万端匹;又奏请派出五千名服役工匠帮助修复东都。敬宗忧惧朱克融怀有不顺从朝廷之心,询问宰相:“朱克融的奏请,如何处置?我想派一位重要大臣前往宣示抚慰,趁便要回春衣使,这样做可以吗?”裴度回答说:“朱克融家族本是凶暴之徒,又无端地肆行犯上狂悖,必将自取灭亡,陛下不必为此忧虑。譬如一只豺狼或虎豹,在山林中自吼自跳,只管不把他当回事,他就无计可施。这个逆贼只敢在他自己巢穴中行非礼之事,一出外行动就不行了。现在也不必派使臣前去宣旨抚慰,也不用去要被他扣留的奉旨使臣,只须再延缓一段时间,给他一道诏书,说:‘听说宫廷使臣到你那里后,进退举止稍失分寸,待他回朝,我当对他有所处置。所赐给卿的春衣,有关官员监制不严,我很想了解这件事情,已经下令依法处置。’他所奏请的派五千名服役的工匠及兵马赴东都,本来就是假话。我料定此贼军中,绝对派不出来。现在想要直截了当地挫败他的奸诈意图,可答复说:‘卿所奏请派服役的工匠修复东都宫殿,可迅即派来,我已下令魏博各藩镇,让他们在各自的地盘上安排供给。’料想朱克融得到此诏书,必定张惶失措。如果陛下觉得还不能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还想示以包涵宽容,就答复说:“东都宫殿,凡要修复的地方,由有关官府办理,你不必派工匠远道而来。又,所说的三军春衣问题,历来是各道常例自办的事。近来朝廷或因有事赐给,都是由于征调了该地的人力、物资,终究是优待照顾,若在平时就没有这样的常例。我实在不是吝惜二、三十万端匹布料,只是按规矩不能独给范阳一地。你应该知道。’只需这样处置即可,陛下再不要把此事放在心上。”敬宗听从他的建议,由他进呈诏书拟文。诏书到达幽州,情况全如裴度所料。不到十天,幽州人杀了朱克融和他的两个儿子。

      当时敬宗年少骄纵,厌倦接见群臣,裴度和缓地进言说:“近来,陛下每月坐朝约六、七次。天下人的心里,无不知道陛下亲自处理各种政务,甚至河北的逆臣在遥远的地方听到传闻,也都惊惧。自从这两个月以来,陛下朝会百官、开延英殿议事渐渐稀少,常常担心必须禀奏皇上明断的重要公事,有所耽搁延误。敬望陛下趁凉爽时间增多坐朝,以扩大接见、讯问。臣下以为陛下保养身体,在于顺应时令气候。如果饮食有节制,安寝、起床有常度,身体惟求康和,可保长寿。《道书》讲:‘春、夏早起,在鸡鸣之时;秋、冬晚起,在日出之时。’原因是:节令在阳气上升时需要求得阴凉,在阴气上升时需要求得温暖。如今陛下忧愁、劳苦于各种政务,日理万机,每次亲至延英殿,召集臣等奏事答问,正值盛夏,应在清晨。如果已至中午,正当酷热之际,即使夕阳西下,废食忘餐,不畏劳苦,仰瞻圣上,也很烦热。臣等已曾上陈论议,切望陛下听取采纳。”此后,敬宗坐朝理政次数稍有增多。

      不久,裴度兼任度支使。直至宫内发生篡位,敬宗逝世,裴度与皇帝宠信的宦官密谋,诛除刘克明等人,迎立江王李昂为天子。裴度因功加授门下侍郎、集贤殿大学士、太清使诸官职,其他职位依旧;以辅佐导引的功勋,晋升官阶为特进。那时,沧景节度使李全略去世,其子李同捷窃取兵权,谋求承袭父职,裴度奏请进行讨伐,经历数年,诛杀了李同捷。裴度于是上疏陈奏:调派军粮不是宰相的职责,请将度支使职权归还各有关官吏。文宗下诏书遵从他的奏疏,赐给他实收租赋的食户三百户。

      裴度年岁高迈而又多病,上疏恳请辞去军政机要职务,皇帝对他的礼遇更加深厚。文宗派宫廷医师替他诊断治病,每天让宫廷使臣前去安抚慰问。太和四年(830)六月,文宗下诏称:

      “从前,汉皇为孔光特颁赐给几案的诏书,晋君因郑冲重申授册封赏的命令。虽然是厚待尊崇年高望重的德士,显扬推重资望高深的元勋,然而商议朝政不再向他们咨询,礼遇厚待仅在于使其安逸。朕力求实行最为完美的政治,一心珍惜德才兼备的贤臣,对此功臣故老,能不倍加敬重?因此把军国大事托付给他们总领统管,将众多要务放交给他们参预决策,按照听取陈述、做出决定,切望辅政大臣协和一致,官升至众爵位之上,享用此特殊的宠荣。特进、守司徒、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任集贤殿大学士、上柱国、受封为晋国公、食邑三千户、享有实收赋税三百户的裴度,禀受山川的精灵,容涵天地的秀气,如玉的美德出类拔萃,阔大的襟怀纯明坦荡。外秀,能建六府三事之功;内美,蕴含一心报国之德;器度,足以成为社稷根基;才干,实在堪称邦国支柱。因此能够恭敬侍奉几代君王,效力长久光明顺随。在宪宗时,平定四方,你有兴兵出师消灭寇贼的大功。在穆宗时,统一四海,你有参谋军务入朝辅政的业绩。在敬宗时,阜物康民,你有振兴国家荫庇人民的辛劳。到辅佐本朝,治理全国,你有吊民伐罪达到安定的功劳。以上勋业,尽见于朝廷的谋略中,陈述在编就的书册上,功效利益遍及世人,在此无法一一列举。而朝中评论日益加重,在我心里明明白白。正待取用你那贤臣皋陶般的高明策略,适逢你这留侯张良式的谋士染病。你竭诚辞让要职,详明陈述于奏章;据实进言相告,衷情流露于言表。终于听到你病体痊愈的喜讯,更加期待你履行宰相的职责;只是你身体尚未复原,想见你眼下还有困难。不给予优渥重大的封赐,怎么能显示厚待的恩典?你当协同赞助朝政要务,广泛传布政教法令,讲论治国之道给士大夫们示范,宣扬德政教化以安定抚慰中外。望蓄养精神,安保福禄,作为国家元老,辅佐我一个人。值得过问的司徒、平章军国要务,等到你疾病消除的时候,每三、五日去中书省一次。你的散官、勋号、封邑以及实封食户与以往一样。依旧备办文书任命封赏。”

      裴度上表辞让说:“又赐以三公辅臣的尊崇优待,皇帝策封的隆重礼仪,我这平庸无能之臣领受它们,实在超过臣的本份,受之有愧。况且屡受加恩任命,确实对臣多有偏爱,前后已有三次赐予这种礼遇。让臣继续参预朝廷机要政务,臣下心中忧惧无力辅佐谐和,担任此繁劳重任,将让臣羞惭汗颜。敬祈天子开恩,将督促臣担负朝廷官职、要求臣从事机要实务、授予臣宦爵的策封礼仪,破格赐恩一并撤销。那么,即或臣不劳而获高位厚禄,也仅内心惭愧自羞,身著礼服乘坐轻车,亦可避免舆论谴责。”文宗以优容态度下诏依从了他的请求。九月,裴度以加守司徒、兼侍中、襄州刺史官衔的身份,担任山南东道节度使、观察使、临汉监牧使。

      裴度一向有坚贞正直的声誉,侍奉君主百折不回,因而屡屡遭受奸邪之辈的排挤打击,几乎陷于难以摆脱的艰难窘迫困境。到了晚年,渐渐追随世俗以避免身遭祸事。起先,度支盐铁使王播,大肆向朝廷进献财物,希求得到皇帝的宠信。裴度也效法王播,收取无名杂税进献,遭到有节操的士大夫轻视。后又引荐韦厚叔、南卓担任补阙拾遗,以求弥合矛盾扩大交结。而后来被进用的宰相李宗闵、牛僧孺等不满意他的所作所为,因此趁裴度以病为由辞官,罢免了他的宰相职位,然后又将他调出京都担任襄阳节度使。

      原先,宪宗元和十四年(819)时,在襄阳设置了临汉监牧,废毁百姓的农田四百顷,放牧官马三千二百余匹。裴度以牧马数量少、又空废民田为由,奏请朝廷取消这一牧场,撤销临汉监牧使。文宗太和八年(834)三月,裴度以本官职位兼任东都尚书省的职务,充任东都留守。九年(835)十月,晋升官位为中书令。十一月,李训、王涯、贾饣、舒元舆等四个宰相被宦官诛除,他们的亲属、门生受株连者上百人,被投入监狱审讯定罪,并打算将他们流放。裴度上疏朝廷为他们申辩,被保全、救活的有几十家。

      从此以后,宦官当权,士大夫的道统沦丧。裴度因已到辞官居家的年纪,朝廷纲纪又已败坏,不再把仕途的进退放在心上。他在东都的集贤里建立府宅,构筑假山,开凿池塘,竹树荟萃,建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四环,极尽都城的丽色佳境。另在午桥建造了别墅,裁培花木万株,其中修建了一座歇凉避暑的亭阁,名叫绿野堂。引入清水灌注其中,导引分流贯通有序,两岸景物交相映衬。裴度处理公务之暇,在这里与诗人白居易、刘禹锡整日酣畅宴饮,放声吟唱纵情谈论,借吟诗、饮酒、弹琴、书法自娱自乐。当时的名士,都相从交游。每次有名望的人士从东都返回京都,文宗必定首先询问他:“你见到了裴度吗?”

      文宗认为裴度虽然脚有毛病,来京朝见君主不方便,但他精力尚未十分衰减,开成二年(837)五月,又让他以本官职兼任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诏书发出后,裴度连续上表一再以年迈有病推辞,不愿再掌兵权;要言复诏不允。文宗派吏部郎中卢弘去往东都宣布皇帝诏书:“卿虽然多病,还不很衰迈,替朕垂衣拱手坐镇北门即可。”催促起程,裴度不得已而赴任。开成三年(838)冬季,裴度病重,祈请返回东都养病。四年(839)正月,文宗下诏准许裴度返回京城,授官中书令。裴度因病不能入朝向皇帝谢恩,文宗下诏书说:“司徒、中书令裴度,多有大功,历居三台之位。现因疾病,未能入朝谢恩,他所任本官的俸禄食粮,应依旧计日支给。”又派御医去他家给他治病。适逢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帝在曲江池赏赐宴饮,群臣赋诗,裴度因病不能赴宴。文宗派宦官赐给裴度诗一首:“注想待元老,识君恨不早。我家柱石衰,忧来学丘祷。”并随赠诗附亲笔书信说:“朕诗集中想见到你的唱和诗,因此将此诗给你看。你病未痊愈,必定乏力无心和诗,尽管改日将诗进献给我。春季,通常说是难于养病的季节,需要尽力调养护理,尽快血气和顺。心中怀念千百,所写不及一二。药物治病所须,不要顾忌奏请频繁。”文宗的亲笔书信刚到裴度家门口,裴度已经逝世,时间是开成四年(839)三月初四。文宗听到噩耗后,惊悸悲痛了很长时间,又让人重新缮写了那封亲笔信,将它放在裴度的灵位上。这时,裴度七十五岁,文宗下诏追赠他为太傅,停止上朝四天,加等赐给他家助葬的车马、布帛、财物。下诏京兆尹郑复监护料理丧事,办理丧事所需的东西,全由官府供给。文宗惊讶诧异裴度没有遗表,宦官去他家询问这件事,裴度家属送上裴度遗表的草稿,它的主旨以皇帝尚未确定皇储为忧虑,没有谈及家事。

      裴度开始由一书生凭辞章辩才、对答策问考中制科,数年之间,几经浮沉,获得清贵、接近皇帝的官职。适逢时局艰难困苦,而能奋发奏召决策机要,亲身广行讨伐逆贼,成为人们崇仰的中兴名臣。在宪宗元和(806~820)、穆宗长庆(821~824)年间,众乱臣贼子,积蓄了力量却意气衰颓,害怕的是裴度的声威。裴度身材不超过中等,但风神俊爽、文采出众,应口答对雄辩有力,观者听者为之震动。当时凡有出使极远地区的使臣,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的君长必定问裴度的年岁多大,形貌与谁相似,天子是否正任用他。他的威名传扬到远方、流传于俗众,中原、异邦对他都如此畏惧钦服。当时的威信名望、德操功业,与郭子仪并驾齐驱。进入、调出朝廷,以他一身维系国家的安危,对时局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达二十年。凡是委任将相,不论贤士还是不正派的人,无不首推裴度,他被士大夫爱戴推重到如此境地。即使是晋代的江左王导、谢安,在风雅之士与流俗之辈中安坐能起镇定作用,但在大的谋略上,裴度又超过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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