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薛马韦
王珪,字叔玠。祖僧辩,梁太尉、尚书令。父顗,北齐乐陵郡太守。世居郿。 性沉澹,志量隐正,恬于所遇,交不苟合。隋开皇十三年,召入秘书内省,雠定群 书,为太常治礼郎。季父颇,通儒有鉴裁,尤所器许。颇坐汉王谅反,诛,珪亡命 南山十余年。高祖入关,李纲荐署世子府谘议参军事。建成为皇太子,授中舍人, 迁中允,礼遇良厚。太子与秦王有隙,帝责珪不能辅导,流巂州。太子已诛,太宗 召为谏议大夫。帝尝曰:“正主御邪臣,不可以致治;正臣事邪主,亦不可以致治。 唯君臣同德,则海内安。朕虽不明,幸诸公数相谏正,庶致天下于平。”珪进曰: “古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谏不用,则相继以死。今陛下开圣德,收采刍言,臣愿 竭狂瞽,佐万分一。”帝可,乃诏谏官随中书、门下及三品官入阁。珪推诚纳善, 每存规益,帝益任之。封永宁县男、黄门侍郎,迁侍中。
它日进见,有美人侍帝侧,本庐江王瑗姬也。帝指之曰:“庐江不道,贼其夫 而纳其室,何有不亡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庐江为是邪?非邪?”帝曰:“杀 人而取妻,乃问朕是非,何也?”对曰:“臣闻齐桓公之郭,问父老曰:‘郭何故 亡?’曰:‘以其善善而恶恶也。’公曰:‘若子之言,乃贤君也,何至于亡?’ 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所以亡。’今陛下知庐江之亡, 其姬尚在,窃谓陛下以为是。审知其非,所谓知恶而不去也。”帝嗟美其言。
帝使太常少卿祖孝孙以乐律授宫中音家,伎不进,数被让。珪与温彦博同进曰: “孝孙,修谨士,陛下使教女乐,又责谯之,天下其以士为轻乎!”帝怒曰:“卿 皆我腹心,乃附下罔上,为人游说邪?”彦博惧,谢罪,珪不谢,曰:“臣本事前 宫,罪当死,陛下矜其性命,引置枢密,责以忠效。今疑臣以私,是陛下负臣,臣 不负陛下。”帝默然惭,遂罢。明日,语房玄龄曰:“昔武王不用夷、齐,宣王杀 杜伯,自古帝王纳谏固难矣。朕夙夜庶几于前圣,昨责珪等,痛自悔,公等勿惩是 不进谏也!”
时珪与玄龄、李靖、温彦博、戴胄、魏征同辅政。帝以珪善人物,且知言,因 谓曰:“卿标鉴通晤,为朕言玄龄等材,且自谓孰与诸子贤?”对曰:“孜孜奉国, 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兼资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靖;敷奏详明,出纳惟允, 臣不如彦博;济繁治剧,众务必举,臣不如胄;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臣 不如征。至激浊扬清,疾恶好善,臣于数子有一日之长。”帝称善。而玄龄等亦以 为尽己所长,谓之确论。
进封郡公。坐漏禁近语,左除同州刺史。帝念名臣,俄召拜礼部尚书兼魏王泰 师。王见之,为先拜,珪亦以师自居。王问珪何以为忠孝,珪〗曰:“陛下,王之 君,事思尽忠;陛下,王之父,事思尽孝。忠孝可以立身,可以成名。”王曰: “忠孝既闻命矣,愿闻所习。”珪曰:“汉东平王苍称‘为善最乐’,愿王志之。” 帝闻,喜曰:“儿可以无过矣!”
子敬直,尚南平公主。是时,诸主下嫁,以帝女贵,未尝行见舅姑礼。珪曰: “主上循法度,吾当受公主谒见。岂为身荣,将以成国家之美。”于是,与夫人坐 堂上,主执盥馈乃退。其后公主降,有舅姑者,备妇礼,本于珪。
十三年,病。帝遣公主就第省视,复遣民部尚书唐俭增损药膳。卒,年六十九。 帝素服哭别次,诏魏王率百官临哭。赠吏部尚书,谥曰懿。
珪少孤且贫,人或馈遗,初无让。及贵,厚报之,虽已亡,必酬赡其家。性不 苛察,临官务举纲维,去甚不可者,至仆妾亦不见喜愠。奉寡嫂,家事咨而后行。 教抚孤侄,虽其子不过也。宗族匮乏,周恤之,薄于自奉。独不作家庙,四时祭于 寝,为有司所劾,帝为立庙愧之,不罪也。世以珪俭不中礼,少之。始,隐居时, 与房玄龄、杜如晦善,母李尝曰:“而必贵,然未知所与游者何如人,而试与偕来。” 会玄龄等过其家,李窥大惊,敕具酒食,欢尽日,喜曰:“二客公辅才,汝贵不疑。” 敬直封南城县男,后坐交皇太子承乾,徙岭外。
珪孙焘、旭。焘,性至孝,为徐州司马。母有疾,弥年不废带,视絮汤剂。数 从高医游,遂穷其术,因以所学作书,号《外台秘要》,讨绎精明,世宝焉。历给 事中、鄴郡太守,治闻于时。旭,见《酷吏传》。
薛收,字伯褒。蒲州汾阴人。隋内史侍郎道衡子也,出继从父孺。年十二,能 属文。以父不得死于隋,不肯仕。郡举秀才,不应。闻高祖兴,遁入首阳山,将应 义举。通守尧君素觉之,迎置其母城中,收不得去。及君素东连王世充,遂挺身归 国。房玄龄亟言之秦王,王召见,问方略。所对合旨,授府主簿,判陕东大行台金 部郎中。是时方讨世充,军事繁综,收为书檄露布,或马上占辞,该敏如素构,初 不窜定。窦建德来援,诸将争言敛军以观贼形势,收独曰:“不然。世充据东都, 府库盈衍,其兵皆江淮选卒,正苦乏食尔,是以求战不得,为我所持。今建德身总 众以来,必飞毂转粮,更相资哺。两贼连固,则伊、洛间胜负未可岁月定也。不若 勒诸将严兵缔垒,浚其沟防,戒毋出兵。大王亲督精锐据成皋,厉兵按甲,邀建德 路。彼以疲老,当吾堂堂之锋,一战必举。不旬日,二贼可缚致麾下矣。”王曰: “善。”遂禽建德,降世充。
王入观隋宫室,且叹炀帝无道,殚人力以事夸侈。收进曰:“峻宇雕墙,殷辛 以亡;土阶茅茨,唐尧以昌。始皇兴阿房而秦祸速,文帝罢露台而汉祚永。后主曾 不是察,奢虐是矜,死一夫之手,为后世笑,何此之能保哉?”王重其言。俄授天 策府记室参军。从平刘黑闼,封汾阴县男。尝上书谏王止畋猎,王答曰:“览所陈, 知成我者,卿也。明珠兼乘,未若一言,今赐黄金四十铤。”
武德七年,寝疾。王遣使临问,相望于道。命舆疾至府,亲举袂抚之,论叙生 平,感激涕泗。卒,年三十三。王哭之恸,与其从兄子元敬书曰:“吾与伯褒共军 旅间,何尝不驱驰经略,款曲襟抱,岂期一朝成千古也。且家素贫而子幼,善抚安 之,以慰吾怀。”因遣使吊祭,赠帛三百段。其后图学士像,叹其早死不得与。既 即位,语房玄龄曰:“收若在,朕当以中书令处之。”又尝梦收如平生,赐其家粟、 帛。贞观七年,赠定州刺史。永徽中,又赠太常卿,陪葬昭陵。
子元超,九岁袭爵。及长,好学,善属文。尚巢王女和静县主,累授太子舍人。 高宗即位,迁给事中,数上书陈当世得失,帝嘉纳。转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省 中有盘石,道衡为侍郎时,常据以草制,元超每见,辄泫然流涕。以母丧解,夺服 授黄门侍郎、检校太子左庶子。所荐豪俊士,若任希古、高智周、郭正一、王义方、 孟利贞、郑祖玄、邓玄挺、崔融等,皆以才自名于时。累拜东台侍郎。李义府流巂 州,旧制,流人不得乘马,元超为请,坐贬简州刺史。岁余,又坐与上官仪文章款 密,流巂州。上元初,赦还,拜正谏大夫。三年,迁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
帝校猎温泉,诸蕃酋长得持弓矢从。元超奏:“夷狄野心,而使挟兵在围中, 非所宜。”帝纳可。尝宴诸王,召元超与,从容谓曰:“任卿中书,宁藉多人哉!” 俄拜中书令兼左庶子。帝幸东都,留辅太子监国,手敕曰:“朕留卿,若失一臂。 顾太子未习庶务,关中事,卿悉专之。”时太子射猎,诏得入禁御,故太子稍怠政 事。元超谏曰:“内苑之地,缭丛薄,冒翳荟,绝磴险途。殿下截轻禽,逐狡兔, 衔橛之变,讵无可虞?又户奴多反逆余族,或夷狄遗丑,使凶谋窃发,将何以御哉? 夫为人子者,不登高,不临深,谓其近危辱也。天皇所赐书戒丁宁,惟殿下罢驰射 之劳,留情坟典,岂不美欤!”帝知之,遣使厚赐慰其意,召太子还东都。帝疾剧, 政出武后。因阳喑,乞骸骨。加金紫光禄大夫。卒,年六十二,赠光禄大夫、秦州 都督,陪葬乾陵。子曜,圣历中,附会张易之,官正谏大夫。
元敬,隋选部郎迈之子,与收及收族兄德音齐名,世称“河东三凤”。收为长 离雏,德音为鸑鷟,元敬年最少,为鹓雏。武德中,为秘书郎、天策府参军,直记 室、文学馆学士。是时,收与房、杜处心腹之寄,更相结附。元敬谨畏,未尝申款 曲。如晦叹曰:“小记室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秦王为皇太子,除舍人。于 是军国之务总于东宫,而元敬掌文翰,号称职。卒于官。
稷,字嗣通,道衡曾孙。擢进士第。累迁礼部郎中、中书舍人。与从祖兄曜更 践两省,俱以辞章自名。景龙末,为谏议大夫、昭文馆学士。初,贞观、永徽间, 虞世南、褚遂良以书颛家,后莫能继。稷外祖魏征家多藏虞、褚书,故锐精临仿, 结体遒丽,遂以书名天下。画又绝品。睿宗在籓,喜之,以其子伯阳尚仙源公主。 及践阼,迁太常少卿,封晋国公,实封三百户。会钟绍京为中书令,稷讽使让,因 入言于帝曰:“绍京本胥史,无素才望,今特以勋进,师长百僚,恐非朝廷具瞻之 美。”帝然之,遂许绍京让,改户部尚书。翌日,迁稷黄门侍郎,参知机务。与崔 日用数争事帝前,罢为左散骑常侍。历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帝以翊赞功,每召入 宫中与决事,恩绝群臣。窦怀贞诛,稷以知本谋,赐死万年狱,年六十五。
伯阳为驸马都尉、安邑郡公,别食实封四百户。稷死,坐贬晋州员外别驾,又 流岭表,自杀。伯阳子谈,尚玄宗恒山公主,拜驸马都尉、光禄员外卿。
马周,字宾王,博州茌平人。少孤,家窭狭。嗜学,善《诗》、《春秋》。资 旷迈,乡人以无细谨,薄之。武德中,补州助教,不治事。刺史达奚恕数咎让,周 乃去,客密州。赵仁本高其才,厚以装,使入关。留客汴,为浚仪令崔贤所辱,遂 感激而西,舍新丰,逆旅主人不之顾,周命酒一斗八升,悠然独酌,众异之。至长 安,舍中郎将常何家。
贞观五年,诏百官言得失。何武人,不涉学,周为条二十余事,皆当世所切。 太宗怪问何,何曰:“此非臣所能,家客马周教臣言之。客,忠孝人也。”帝即召 之,间未至,遣使者四辈敦趣。及谒见,与语,帝大悦,诏直门下省。明年,拜监 察御史,奉使称职。帝以何得人,赐帛三百段。周上疏曰:
臣每读前史,见贤者忠孝事,未尝不废卷长想,思履其迹。臣不幸早失父母, 犬马之养,已无所施;顾来事可为者,惟忠义而已。是以徒步二千里,归于陛下。 陛下不以臣愚,擢臣不次。窃自惟念无以论报,辄竭区区,惟陛下所择。
臣伏见大安宫在宫城右,墙宇门阙,方紫极为卑小。东宫,皇太子居之,而在 内;大安,至尊居之,反在外。太上皇虽志清俭,爱惜人力,陛下不敢违,而蕃夷 朝见,四方观听,有不足焉。臣愿营雉堞门观,务从高显,以称万方之望,则大孝 昭矣。
臣伏读明诏,以二月幸九成宫。窃惟太上皇春秋高,陛下宜朝夕视膳。今所幸 宫去京三百里而远,非能旦发暮至也。万有一太上皇思感,欲即见陛下,何以逮之? 今兹本为避暑行也,太上皇留热处,而陛下走凉处,温清之道,臣所未安。然诏书 既下,业不中止,愿示还期,以开众惑。
臣伏见诏宗室功臣悉就籓国,遂贻子孙,世守其政。窃惟陛下之意,诚爱之重 之,欲其裔绪承守,与国无疆也。臣谓必如诏书者,陛下宜思所以安存之,富贵之, 何必使世官也?且尧、舜之父,有硃、均之子。若令有不肖子袭封嗣职,兆庶被殃, 国家蒙患。正欲绝之,则子文之治犹在也;正欲存之,则栾黡之恶已暴也。必曰与 其毒害于见存之人,宁割恩于已亡之臣,则向所谓爱之重之者,适所以伤之也。臣 谓宜赋以茅土,畴以户邑,必有材行,随器而授。虽干翮非强,亦可以免累。汉光 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终全其世者,良得其术也。愿陛下深思其事,使得奉大恩, 而子孙终其福禄也。
臣闻圣人之化天下,莫不以孝为本,故曰:“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孔子亦言“吾不与祭,如不祭”,是圣人之重祭祀也。 自陛下践祚,宗庙之享,未尝亲事。窃惟圣情,以乘舆一出,所费无蓺,故忍孝思, 以便百姓。而一代史官,不书皇帝入庙,将何以贻厥孙谋、示来叶邪?臣知大孝诚 不在俎豆之间,然圣人训人,必以己先之,示不忘本也。
臣闻致化之道,在求贤审官。孔子曰:“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是言慎举 之为重也。臣伏见王长通、白明达本乐工舆皁杂类;韦般提、斛斯正无他材,独解 调马。虽术逾等夷,可厚赐金帛以富其家。今超授高爵,与外廷朝会,驺竖倡子, 鸣玉曳履,臣窃耻之。若朝命不可追改,尚宜不使在列,与士大夫为伍。
帝善其言,除侍御中。又言:
臣历观夏、商、周、汉之有天下,传祚相继,多者八百余年,少者犹四五百年, 皆积德累业,恩结于人,岂无僻王,赖先哲以免。自魏、晋逮周、隋,多者五六十 年,少者三二十年而亡。良由创业之君不务仁化,当时仅能自守,后无遗德可思, 故传嗣之主,其政少衰,一夫大呼,天下土崩矣。今陛下虽以大功定天下,而积德 日浅,固当隆禹、汤、文、武之道,使恩有余地,为子孙立万世之基,岂特持当年 而已。然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而大要节俭于身,恩加于人,故其下爱之如 父母,仰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卜祚遐长,而祸乱不作也。今百姓承丧乱之后, 比于隋时才十分一,而徭役相望,兄去弟还,往来远者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无 休时。陛下虽诏减省,而有司不得废作,徒行文书,役之如故。四五年来,百姓颇 嗟怨,以为陛下不存养之。尧之茅茨土阶,禹之恶衣菲食,臣知不可复行于今。汉 文帝惜百金之费而罢露台,集上书囊以为殿帷,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景帝亦以锦 绣纂组妨害女功,特诏除之,所以百姓安乐。至孝武帝虽穷奢极侈,承文、景遗德, 故人心不摇。向使高祖之后即值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时代差近,事迹可见。今 京师及益州诸处,营造供奉器物,并诸王妃主服饰,皆过靡丽。臣闻昧旦丕显,后 世犹怠,作法于治,其弊犹乱。陛下少处人间,知百姓辛苦,前代成败,目所亲见, 尚犹如此,而皇太子生长深宫,不更外事,即万岁后,圣虑之所当忧也。
臣窃寻自古黎庶怨叛,聚为盗贼,其国无不即灭,人主虽悔,未有重能安全者。 凡脩政教,当脩之于可脩之时。若事变一起而后悔之,无益也。故人主每见前代之 亡,则知其政教之所由丧,而不知其身之失。故纣笑桀之亡,而幽、厉笑纣之亡, 隋炀帝又笑齐、魏之失国也。今之视炀帝,犹炀帝之视齐、魏也。
往贞观初,率土荒俭,一匹绢才易斗米,而天下帖然者,百姓知陛下忧怜之, 故人人自安无谤讟也。五六年来,频岁丰稔,一匹绢易粟十余斛,而百姓咸怨,以 为陛下不忧怜之。何则?今营为者,多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由 积畜多少,在百姓苦乐也。且以近事验之,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积布帛东都而 王世充据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向使洛口、东都无粟帛,王世充、李密未能 必聚大众。但贮积者,固有国之常,要当人有余力而后收之,岂人劳而强敛之以资 寇邪?
夫俭以息人,贞观初,陛下己躬为之,今行之不难也。为之一日,则天下知之, 式歌且舞矣。若人既劳,而周之不息,万一中国水旱,而边方有风尘之警,狂狡窃 发,非徒旰食晏寝而已。古语云:“动人以行不以言,应天以实不以文。”以陛下 之明,诚欲厉精为政,不烦远采上古,但及贞观初,则天下幸甚。
昔贾谊谓汉文帝云“可痛哭及长叹息者”,言:当韩信王楚、彭越王梁、英布 王淮南之时,使文帝即天子位,必不能安。又言:“赖诸王年少,傅相制之,长大 之后,必生祸乱。”后世皆以谊言为是。臣窃观今诸将功臣,陛下所与定天下,无 威略振主如韩、彭者;而诸王年并幼少,纵其长大,陛下之日,必无他心,然则万 代之后,不可不虑。汉、晋以来,乱天下者,何尝不在诸王。皆由树置失宜,不豫 为节制,以至灭亡。人主岂不知其然,溺于私爱尔。故前车既覆,而后车不改辙也。 今天下百姓尚少,而诸王已多,其宠遇过厚者,臣愚虑之,非特恃恩骄矜也。昔魏 武帝宠陈思王,文帝即位,防守禁闭同狱囚焉。何则?先帝加恩太多,故嗣主疑而 畏之也。此武帝宠陈思王,适所以苦之也。且帝子身食大国,何患不富,而岁别优 赐,曾无限极。里语曰:“贫不学俭,富不学奢。”言自然也。今大圣创业,岂唯 处置见子弟而已,当制长久之法,使万代奉行。
臣闻天下者以人为本。必也使百姓安乐,在刺史、县令尔。县令既众,不可皆 贤,但州得良刺史可矣。天下刺史得人,陛下端拱岩廊之上,夫复何为?古者郡守、 县令皆选贤德,欲有所用,必先试以临人,或由二千石高第入为宰相。今独重内官, 县令、刺史颇轻其选。又刺史多武夫勋人,或京官不称职始出补外;折冲果毅身力 强者入为中郎将,其次乃补边州。而以德行才术擢者,十不能一。所以百姓未安, 殆在于此。
疏奏,帝称善。擢拜给事中,转中书舍人。
周善敷奏,机辩明锐,动中事会,裁处周密,时誉归之。帝每曰:“我暂不见 周即思之。”岑文本谓所亲曰:“马君论事,会文切理,无一言可损益,听之纚纚, 令人忘倦。苏、张、终、贾正应此耳。然鸢肩火色,腾上必速,恐不能久。”俄迁 治书侍御史,兼知谏议大夫,检校晋王府长史。王为皇太子,拜中书侍郎,兼太子 右庶子。十八年,迁中书令,犹兼庶子。时置太子司议郎,帝高其除。周叹曰: “恨吾资品妄高,不得历此官。”帝征辽,留辅太子定州。及还,摄吏部尚书,进 银青光禄大夫。帝尝以飞白书赐周曰:“鸾凤冲霄,必假羽翼;股肱之寄,要在忠 力。”
周病消渴连年,帝幸翠微宫,求胜地为构第,每诏尚书食具膳,上医使者视护, 躬为调药,太子问疾。疾甚,周取所上章奏悉焚之,曰:“管、晏暴君之过,取身 后名,吾不为也!”二十二年卒,年四十八,赠幽州都督,陪葬昭陵。
初,帝遇周厚,周颇自负。为御史时,遣人以图购宅,众以其兴书生,素无赀, 皆窃笑。它日,白有佳宅,直二百万,周遽以闻,诏有司给直,并赐奴婢什物,由 是人乃悟。周每行郡县,食必进鸡,小吏讼之。帝曰:“我禁御史食肉,恐州县广 费,食鸡尚何与?”榜吏斥之。及领选,犹废浚仪令。先是,京师晨暮传呼以警众, 后置鼓代之,俗曰“冬冬鼓”;品官旧服止黄紫,于是三品服紫,四品五品硃,六 品七品绿,八品九品青;城门入由左,出由右;飞驿以达警急;纳居人地租;宿卫 大小番直;截驿马尾;城门、卫舍、守捉士,月散配诸县,各取一,以防其过;皆 周建白。自周亡,帝思之甚,将假方士术求见其仪形。高宗即位,追赠尚书右仆射、 高唐县公。垂拱中,配享高宗庙庭。
子载,咸亨中为司列少常伯,与裴行俭分掌选事,言吏部者称裴、马焉。终雍 州长史。
赞曰:周之遇太宗,顾不异哉!由一介草茅言天下事,若素宦于朝、明习宪章 者,非王佐才,畴以及兹?其自视与筑岩、钓渭亦何以异!迹夫帝锐于立事,而周 所建皆切一时,以明佐圣,故君宰间不胶漆而固,恨相得晚,宜矣。然周才不逮傅 说、吕望,使后世未有述焉,惜乎!
韦挺,京兆万年人。父冲,仕隋为民部尚书。挺少与隐太子善,高祖平京师, 署陇西公府祭酒。累迁太子左卫骠骑,检校左卫率。太子遇之厚,宫臣无与比。武 德七年,帝避暑仁智宫。或言太子与宫臣谋逆,又庆州刺史杨文干坐大逆诛,辞连 东宫,帝专责宫臣,由是挺与杜淹、王珪等皆流越巂。未几,召拜主爵郎中。贞观 初,王珪数荐之,迁尚书右丞。历吏部、黄门侍郎,拜御史大夫、扶阳县男。太宗 谓挺曰:“卿之任大夫,独朕意,左右无为卿地者!”挺曰:“臣驽下,不足以辱 高位,且非勋非旧,而在籓邸故僚上,愿后臣以劝立功者。”不听。是时承隋大乱, 风俗薄恶,人不知教。挺上疏曰:“父母之恩,昊天罔极;创巨之痛,终身何已。 今衣冠士族,辰日不哭,谓为重丧,亲宾来吊,辄不临举。又闾里细人,每有重丧, 不即发问,先造邑社,待营办具,乃始发哀。至假车乘,雇棺郭,以荣送葬。既 葬,邻伍会集,相与酣醉,名曰出孝。夫妇之道,王化所基,故有三日不息烛、不 举乐之感。今昏嫁之初,杂奏丝竹,以穷宴欢。官司习俗,弗为条禁。望一切惩革, 申明礼宪。”俄复为黄门侍郎,兼魏王泰府事。时泰有宠,太子多过失,帝密欲废 立,语杜正伦,正伦以漏言贬。帝谓挺曰:“不忍复置卿于法。”改太常卿。
初,挺为大夫时,马周为监察御史,挺不甚礼。及周为中书令,帝欲湔拭用之, 周言挺佷于自用,非宰相器,遂止。帝将讨辽东,择主饷运者。周言挺才任粗使, 帝谓然。挺父故为营州总管,尝经略高丽,故札藏家,挺上之。帝悦曰:“自幽距 辽二千里无州县,吾军靡所仰食,卿为朕图之。苟吾军用不乏,是公之功。其自择 文武官四品十人为子使,取幽、易、平三州锐士若马各三百以从。”即诏河北列州 皆取挺节度,许以便宜。帝亲解貂裘及中厩马赐之。挺遣燕州司马王安德行渠,作 漕舻转粮,自桑乾水抵卢思台,行八百里,渠塞不可通。挺以方苦寒,未可进,遂 下米台侧,廥之,待冻泮乃运以为解。即上言:“度王师至,食且足。”帝不悦曰: “兵宁拙速,无工迟。我明年师出,挺乃度它岁运,何哉?”即诏繁畤令韦怀质驰 按。怀质还劾:“挺在幽州,日置酒,弗忧职,不前视渠长利,即造船行粟,绵八 百里,乃悟非是,欲进则不得,还且水涸。六师所须,恐不如陛下之素。”帝怒, 遣将少监李道裕代之。敕治书侍御史唐临驰传,械挺赴洛阳,废为民,使白衣从。
帝破盖牟城,诏挺将兵镇守,示复用。城与贼新城接,日夜转斗无休时。挺以 失职,内不平,作书谢所善公孙常。常,善数者也,以他事系,投缳死。索橐中得 挺书,言所屯危蹙,意怨望,贬象州刺史。岁余卒,年五十八。
子待价、万石。
待价,初为左千牛备身,永徽中,江夏王道宗得罪,待价以婿贬卢龙府果毅。 时将军辛文陵招慰高丽,次吐护真水,为虏所袭,待价与中郎将薛仁贵率所部兵杀 之,文陵亦苦战,遂免。待价重创,矢著左足,隐不言,卒以疾免。起为兰州刺史。 吐蕃盗边,高宗以沛王贤为凉州大都督,而待价为司马。俄迁肃州刺史,以功召拜 右武卫将军。仪凤三年,吐蕃复入寇,以待价检校凉州都督,兼知镇守兵马事。召 还,封扶阳侯。武后临朝,摄司空,护营乾陵,改天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待 价起武力,典选无铨总才,故朝野共蚩薄之。俄为燕然道行军大总管,御突厥。逾 年还,拜文昌右相、同凤阁鸾台三品。不自安,累表辞职,不听。且请尽力行阵, 许之,于是拜安息道行军大总管,督三十六总管以讨吐蕃,进爵公。军至寅识迦河, 与吐蕃合战,胜负略相当。会其副阎温古逗留,又天大寒,待价不善抚御,师人多 死,饷道乏,乃旋师顿高昌。后大怒,斩温古,流待价绣州,卒。
曾孙武。武少孤。年十一,廕补右千牛,累迁长安丞。德宗幸梁州,委妻子奔 行在,除殿中侍御史。户部侍郎元琇为水陆转运使,表武以仓部员外郎充判官。谋 不用,杜门数月而琇败。转刑部员外郎。是时,帝以反正告郊庙,大兵后,典章苟 完,执事者时时咨武。武酌宜约用,得礼之衷,群司奉焉。后为绛州刺史,凿汾水 灌田万三千余顷,玺书劳勉。宪宗时,入为京兆尹,护治丰陵,未成,卒,赠吏部 尚书。
万石,颇涉学,善音律。上元中,迁累太常少卿。当时郊庙燕会乐曲,皆万石 与太史令姚元辩增损之,号任职。始,万石奏“太乐博士弟子遭丧者,先无它业, 请以卒哭追集”。侍御史刘思立劾奏万石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睦亲化人, 莫善于孝。所以三年之礼,天下通丧。今遣音声人释服为乐,带绖治音,岂以小人 不能执礼,遂欲约为非法?万石官太常,首紊风化,请付吏论罪。”高宗方委任万 石,罢其奏。后知吏部选事,卒于官。
赞曰:王者用人非难,尽其才之为难。观太宗之责任也,谋斯从,言斯听,才 斯奋,洞然不疑,故人臣未始遗力,天子高拱操成功,致太平矣。始皆奋亡命布衣, 嫔然列置上衮。薛收虽早夭,帝本以中书令待之。御臣之方,顾不善哉!挺晚节流 落,盖有致而然。
隋文帝开皇十三年(593),招聘到秘书内省,校正审定各种图书资料,任太常治礼郎。他的小叔父王颇,是位博古通今的学者,很有鉴别能力,特别器重赞扬他。
王颇因汉王杨谅谋反获罪,株连被杀,王珪逃到终南山隐居了十多年。
高祖李渊进长安后,李纲推荐他任代理太子府咨议参军。李建成当皇太子时,任命他为中舍人,后改任中允,对他的待遇丰厚。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产生了矛盾,高祖责怪王珪引导失职,把他流放到隽州。李建成被杀后,太宗李世民调他回京任谏议大夫。太宗曾经说过:“纯正的君主任用奸邪的臣子,不能使天下太平;正直的臣子侍奉昏庸的君主,也不能使天下太平。只有君臣都纯正,天下才会安宁。我虽然不算圣明,幸亏您诸位多次劝阻纠正我的失误,才差不多使得天下平安。”王珪建议说:“古代,天子有七位直言劝谏的臣子,劝谏不被采纳,就一个接一个地用死劝谏。如果陛下光大至高无上的德行,广泛听取人们的意见,我愿竭尽微薄的心力,多少为您帮点小忙。”太宗同意,于是诏令谏官随同中书、门下二省以及三品以上朝臣进入内衙紫宸殿。王珪诚恳地收集好的批评意见,往往提出有益的规劝,太宗更加信任他。封赐他永宁县男爵号、黄门侍郎官职,后升任侍中。
有一天进宫拜见太宗,见一个容貌美丽的女子在太宗身边伺候,她本来是庐江王李瑗的妾。太宗指着她说“:庐江王残暴,杀死了她的丈夫把她收为妻妾,怎能不灭亡呢?”王珪离开座位说:“陛下认为庐江王杀人夺妻对不对呢?”太宗说“:他杀了别人还夺了他的妻子,还问我他对不对,是什么意思?”王珪回答说:“我听说齐桓公到了虢国,问有声望的老人‘:虢国为什么灭亡?’老人回答‘:因为虢君喜爱善良讨厌邪恶。’齐桓公说‘:照您讲的,他是个圣明国君,怎么亡国了?’老人说‘:不是这样,虢君喜爱善良却不任用,讨厌邪恶却不清除,所以亡国。’现在陛下知道庐江王灭亡的原因,而把他的妾留在身边,我暗想陛下实质上认为庐江王的做法是对的。明知他不对,这就是虢国老人所说的知道是邪恶却不消除。”太宗赞美王珪的话。
太宗叫太常少卿祖孝孙向宫中女乐手们传授音乐十二律吕知识,技艺没有长进,多次受到太宗斥责。王珪和温彦博一起进言说“:祖孝孙是位纯洁严谨的文人,陛下叫他去教授女乐手,还斥责他,人们大概认为文人算不了什么吧?”
太宗生气地说:“你们都是我的亲信,却要顺从下属欺骗君主,替他当说客吗?”
温彦博害怕了,检讨错误,王珪不认错,说“:我原来侍奉隐太子,按罪应当处死,陛下怜悯不杀,安排在谏议大夫这个重要位置上,让我尽忠竭力进行规谏,现在却怀疑我有私心,这是陛下亏待我,不是我辜负陛下。”太宗默默无言感到惭愧,于是作罢。第二天,告诉房玄龄说:“古时周武王不听伯夷叔齐的劝阻,周宣王杀掉了无辜的大夫杜伯,自古以来国君听取劝谏确实困难。我日夜努力学习前代圣明的国君,昨天指责王珪等人,自己很后悔,您诸位千万不要因此害怕而不愿进言劝谏呀!”
当时王珪和房玄龄、李靖、温彦博、戴胄、魏征共同辅佐朝政。太宗认为王珪熟悉朝臣们的人品,又善于评价,所以对他说“:你有透彻的鉴别能力,替我评品一下房玄龄等人的才干,并说说自己同他们比较谁更贤能?”王珪回答说:“孜孜不倦地报效国家,知道该做的就努力地做,我不如房玄龄;文武双全,出征可以当将,回朝可以当相,我不如李靖;陈事进言详尽明白,上传下达忠实公正,我不如温彦博;解决繁重的困难,妥善处理各种问题,我不如戴胄;全心全意地劝谏皇上,巴望皇上跟尧舜一样圣明,我不如魏征。说到澄清污浊倡导廉洁,痛恨邪恶珍惜善良,我和以上诸位都有这个优点。”太宗赞扬说好。房玄龄等人也认为说透了自己的特点,称这是精确的评论。
王珪进封为郡公。因泄露翰林院秘密获罪,贬为同州刺史。太宗考虑他是名臣,很快调回朝廷任礼部尚书兼魏王李泰的老师。魏王召见王珪,先向王珪礼拜,王珪也就以老师的身份安然接受。
魏王请教王珪怎样做才叫忠孝,王珪说:“皇上是您的国君,侍奉他就要竭尽忠诚;皇上又是您的父亲,侍奉他就要竭尽孝心。尽忠尽孝可以树立自己,可以成就美名。”魏王说:“忠孝的道理我已懂了,希望知道从何做起。”王珪说:“汉朝东平王刘苍说是‘为善最乐’,希望您记住这话。”太宗知道这事,喜悦地说:“泰儿可以不犯过失了!”
他的儿子王敬直,娶南平公主为妻。
当时,各位公主出嫁,因为是皇帝的女儿身份尊贵,还不曾举行拜见公公婆母的礼仪。王珪说:“皇上是遵循礼仪制度的,我应当受到公主的拜见,正因为她身份尊贵,就用这来显示朝廷的美德。”于是,他和夫人坐在正厅上,南平公主端来竹舦脸盆进献给公公婆母之后才离开。
从此以后公主出嫁,凡是有公公婆母的都要举行全部礼仪,效法王珪。
贞观十三年(639),王珪病重,太宗派南平公主回家探望,又派民部尚书唐俭调理药剂饮食。去世时,享年六十九岁。太宗穿上丧服在便殿哭泣悼念。诏令魏王带领众朝臣到王家吊唁,追认他为吏部尚书,谥号为“懿”。
王珪年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有人赠送财物,一点也不推辞。他显贵后,给予丰厚的酬谢,即使他本人不在了,也一定要酬报赡养他的家属。他秉性不爱追究小节,当官致力于抓好大政方针,杜绝太不应该的事情,直到奴仆妻妾也没看见他嬉笑和生气。他敬重守寡的嫂子,家里的事情取得她的同意才办理。教育抚养已成孤儿的侄子,那种精心的程度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子也没有超过。家境贫寒的亲族,都给予接济,自己的生活却很清淡。只是没有修建家族祠庙,逢年过节到坟墓上祭祀,被主管官吏弹劾,太宗替他修建了一幢祠庙来羞辱他,但是没有处罚他。人们认为他节俭到不合礼仪的程度,轻视他。
当初,隐居终南山时,同房玄龄、杜如晦结为朋友,母亲李氏有一次说:“你要显贵,但不知跟你交往的是什么样的人,你把他们约来看看。”恰好房玄龄等人路过他家,母亲暗中观察后大吃一惊,命令备办酒席,让他们高高兴兴玩了一天,她欣喜地说:“这两位客人是公卿宰相一类人才,你将来显贵没有问题。”
儿子王敬直封南城县男爵号,后来因与皇太子李承乾交往牵连获罪,流放到岭南。
王珪有两个孙子王焘、王旭。
王焘,秉性最守孝道,任徐州司马。
母亲生病,整整一年没有解衣安眠,看护调理汤药。多次跟高明的医生交往,于是研究透了医术,就把研究成果撰写成书,书名《外台秘要》,研究阐发得精细透彻,人们很珍视它。他历任给事中、邺郡太守,政绩在当时很有影响。王旭,事见本书《酷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