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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史·列传·卷九十七

      苏轼(子过)

      苏轼,字子瞻,眉州眉山人。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

      比冠,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陆贽书。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嘉祐二年,试礼部。方时文磔裂诡异之弊胜,主司欧阳修思有以救之,得轼《刑赏忠厚论》,惊喜,欲擢冠多士,犹疑其客曾巩所为,但置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后以书见修,修语梅圣俞曰:"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

      丁母忧。五年,调福昌主簿。欧阳修以才识兼茂,荐之秘阁。试六论,旧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轼始具草,文义粲然。复对制策,入三等。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吴育与轼而已。

      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叛官。关中自元昊叛,民贫役重,岐下岁输南山木筏,自渭入河,经砥柱之险,衙吏踵破家。轼访其利害,为修衙规,使自择水工以时进止,自是害减半。

      治平二年,入判登闻鼓院。英宗自藩邸闻其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知制诰。宰相韩琦曰:"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复异辞矣。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适足以累之也。"英宗曰:"且与修注如何?"琦曰:"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于馆阁中近上贴职与之,且请召试。"英宗曰:"试之未知其能否,如轼有不能邪?"琦犹不可,及试二论,复入三等,得直史馆。轼闻琦语,曰:"公可谓爱人以德矣。"会洵卒,赙以金帛,辞之,求赠一官,于是赠光禄丞。洵将终,以兄太白早亡,子孙未立,妹嫁杜氏,卒未葬,属轼。轼既除丧,即葬姑。后官可荫,推与太白曾孙彭。

      熙宁二年,还朝。王安石执政,素恶其议论异己,以判官告院。四年,安石欲变科举、兴学校,诏两制、三馆议。轼上议曰:

      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史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乎?虽因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相不知人,朝廷不责实,则公卿侍从常患无人,而况学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足。夫时有可否,物有废兴,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复。故风俗之变,法制随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强而复之,则难为力。

      庆历固尝立学矣,至于今日,惟有空名仅存。今将变今之礼,易今之俗,又当发民力以治宫室,敛民财以食游士。百里之内,置官立师,狱讼听于是,军旅谋于是,又简不率教者屏之远方,则无乃徒为纷乱,以患苦天下邪?若乃无大更革,而望有益于时,则与庆历之际何异?故臣谓今之学校,特可因仍旧制,使先王之旧物,不废于吾世足矣。至于贡举之法,行之百年,治乱盛衰,初不由此。陛下视祖宗之世,贡举之法,与今为孰精?言语文章,与今为孰优?所得人才,与今为孰多?天下之事,与今为孰办?较此四者之长短,其议决矣。

      今所欲变改不过数端:或曰乡举德行而略文词,或曰专取策论而罢诗赋,或欲兼采誉望而罢封弥,或欲经生不帖墨而考大义,此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也。愿陛下留意于远者、大者,区区之法何预焉。臣又切有私忧过计者。夫性命之说,自子贡不得闻,而今之学者,耻不言性命,读其文,浩然无当而不可穷;观其貌,超然无著而不可挹,此岂真能然哉!盖中人之性,安于放而乐于诞耳。陛下亦安用之?

      议上,神宗悟曰:"吾固疑此,得轼议,意释然矣。"即日召见,问:"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神宗悚然曰:"卿三言,朕当熟思之。凡在馆阁,皆当为朕深思治乱,无有所隐。"轼退,言于同列。安石不悦,命权开封府推官,将困之以事。轼决断精敏,声闻益远。会上元敕府市浙灯,且令损价。轼疏言:"陛下岂以灯为悦?此不过以奉二宫之欢耳。然百姓不可户晓,皆谓以耳目不急之玩,夺其口体必用之资。此事至小,体则甚大,愿追还前命。"即诏罢之。

      时安石创行新法,轼上书论其不便,曰:

      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如木之有根,灯之有膏,鱼之有水,农夫之有田,商贾之有财。失之则亡,此理之必然也。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

      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今陛下不以财用付三司,无故又创制置三司条例一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以万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论说百端,喧传万口,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何恤于人言。"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故臣以为欲消谗慝而召和气,则莫若罢条例司。

      今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功,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而所行之事,道路皆知其难。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遂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所在凿空,访寻水利,妄庸轻剽,率意争言。官司虽知其疏,不敢便行抑退,追集老少,相视可否。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臣不知朝廷何苦而为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顾役,而欲措之天下。单丁、女户,盖天民之穷者也,而陛下首欲役之,富有四海,忍不加恤!自杨炎为两税,租调与庸既兼之矣,奈何复欲取庸?万一后世不幸有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计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不还,则均及邻保,势有必至,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常平之法,可谓至矣。今欲变为青苗,坏彼成此,所丧逾多,亏官害民,虽悔何及!

      昔汉武帝以财力匮竭,用贾人桑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霍光顺民所欲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日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费已厚,纵使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譬之有人为其主畜牧,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今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臣窃以为过矣。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陛下结人心者,此也。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薄厚,不在乎富与贫。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故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爱惜风俗,如护元气。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仁祖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故升遐之日,天下归仁焉。议者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俾常调之人举生非望,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进之士益多。惟陛下哀之救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陛下厚风俗者,此也。

      祖宗委任台谏,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盗,不可以无盗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万世之防?臣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臣之所愿陛下存纪纲者,此也。

      轼见安石赞神宗以独断专任,因试进士发策,以"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恒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为问,安石滋怒,使御史谢景温论奏其过,穷治无所得,轼遂请外,通判杭州。高丽入贡,使者发币于官吏,书称甲子。轼却之曰:"高丽于本朝称臣,而不禀正朔,吾安敢受!"使者易书称熙宁,然后受之。

      时新政日下,轼于其间,每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安。徙知密州。司农行手实法,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轼谓提举官曰:"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从?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提举官惊曰:"公姑徐之。"未几,朝廷知法害民,罢之。

      有盗窃发,安抚司遣三班使臣领悍卒来捕,卒凶暴恣行,至以禁物诬民,入其家争斗杀人,且畏罪惊溃,将为乱。民奔诉轼,轼投其书不视,曰:"必不至此。"散卒闻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徙知徐州。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轼曰:"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驱使复入。轼诣武卫营,呼卒长曰:"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且为我尽力。"卒长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当效命。"率其徒持畚锸以出,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雨日夜不止,城不沈者三版。轼庐于其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复请调来岁夫增筑故城,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从之。

      徙知湖州,上表以谢。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诗托讽,庶有补于国。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语,并媒蘖所为诗以为讪谤,逮赴台狱,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神宗独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轼与田父野老,相从溪山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

      三年,神宗数有意复用,辄为当路者沮之。神宗尝语宰相王珪、蔡确曰:"国史至重,可命苏轼成之。"珪有难色。神宗曰:"轼不可,姑用曾巩。"巩进《太祖总论》,神宗意不允,遂手紥移轼汝州,有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轼未至汝,上书自言饥寒,有田在常,愿得居之。朝奏入,夕报可。

      道过金陵,见王安石,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曰:"二事皆惠卿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轼曰:"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待上者,岂可以常礼乎?"安石厉声曰:"安石须说。"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曰:"人须是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弗为,乃可。"轼戏曰:"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安石笑而不言。

      至常,神宗崩,哲宗立,复朝奉郎、知登州,召为礼部郎中。轼旧善司马光、章惇。时光为门下侍郎,惇知枢密院,二人不相合,惇每以谑侮困光,光苦之。轼谓惇曰:"司马君实时望甚重。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誉,播流四海,若不加礼,必以贱贤为累'。先主纳之,乃以靖为司徒。许靖且不可慢,况君实乎?"惇以为然,光赖以少安。

      迁起居舍人。轼起于忧患,不欲骤履要地,辞于宰相蔡确。确曰:"公徊翔久矣,朝中无出公右者。"轼曰:"昔林希同在馆中,年且长。"确曰:"希固当先公耶?"卒不许。元祐元年,轼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赐银绯,迁中书舍人。

      初,祖宗时,差役行久生弊,编户充役者不习其役,又虐使之,多致破产,狭乡民至有终岁不得息者。王安石相神宗,改为免役,使户差高下出钱雇役,行法者过取,以为民病。司马光为相,知免役之害,不知其利,欲复差役,差官置局,轼与其选。轼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敛民财,十室九空,敛聚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胥得缘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等矣。"光曰:"于君何如?"轼曰:"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之卒。自尔以来,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天下便之。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实大类此。公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复民兵,盖未易也。"光不以为然。轼又陈于政事堂,光忿然。轼曰:"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韩公不乐,公亦不顾。轼昔闻公道其详,岂今日作相,不许轼尽言耶?"光笑之。寻除翰林学士。

      二年,兼侍读。每进读至治乱兴衰、邪正得失之际,未尝不反覆开导,觊有所启悟。哲宗虽恭默不言,辄首肯之。尝读祖宗《宝训》,因及时事,轼历言:"今赏罚不明,善恶无所劝沮;又黄河势方北流,而强之使东;夏人入镇戎,杀掠数万人,帅臣不以闻。每事如此,恐浸成衰乱之渐。"

      轼尝锁宿禁中,召入对便殿,宣仁后问曰:"卿前年为何官?"曰:"臣为常州团练副使。"。曰:"今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学士。"曰:"何以遽至此?"曰:"遭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曰:"非也。"曰:"岂大臣论荐乎?"曰:"亦非也。"轼惊曰:"臣虽无状,不敢自他途以进。"曰:"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轼不觉哭失声,宣仁后与哲宗亦泣,左右皆感涕。已而命坐赐茶,彻御前金莲烛送归院。

      三年,权知礼部贡举。会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未能言。轼宽其禁约,使得尽技。巡铺内侍每摧辱举子,且持暧昧单词,诬以为罪,轼尽奏逐之。

      四年,积以论事,为当轴者所恨。轼恐不见容,请外,拜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未行,谏官言前相蔡确知安州,作诗借郝处俊事以讥太皇太后。大臣议迁之岭南。轼密疏:"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累。谓宜皇帝敕置狱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诏赦之,则于仁孝两得矣。"宣仁后心善轼言而不能用。轼出郊,用前执政恩例,遣内侍赐龙茶、银合,慰劳甚厚。

      既至杭,大旱,饥疫并作。轼请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复得赐度僧牒,易米以救饥者。明年春,又减价粜常平米,多作饘粥药剂,遣使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轼曰:"杭,水陆之会,疫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橐中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待之。

      杭本近海,地泉咸苦,居民稀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白居易又浚西湖水入漕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顷,民以殷富。湖水多葑,自唐及钱氏,岁辄浚治,宋兴,废之,葑积为田,水无几矣。漕河失利,取给江潮,舟行市中,潮又多淤,三年一淘,为民大患,六井亦几于废。轼见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遂浚二河以通漕。复造堰闸,以为湖水畜泄之限,江潮不复入市。以余力复完六井,又取葑田积湖中,南北径三十里,为长堤以通行者。吴人种菱,春辄芟除,不遣寸草。且募人种菱湖中,葑不复生。收其利以备修湖,取救荒余钱万缗、粮万石,及请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画图,杭人名为苏公堤。

      杭僧净源,旧居海滨,与舶客交通,舶至高丽,交誉之。元丰末,其王子义天来朝,因往拜焉。至是,净源死,其徒窃持其像,附舶往告。义天亦使其徒来祭,因持其国母二金塔,云祝两宫寿。轼不纳,奏之曰:"高丽久不入贡,失赐予厚利,意欲求朝,未测吾所以待之厚薄,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寿之礼。若受而不答,将生怨心;受而厚赐之,正堕其计。今宜勿与知,从州郡自以理却之。彼庸僧猾商,为国生事,渐不可长,宜痛加惩创。"朝廷皆从之。未几,贡使果至,旧例,使所至吴越七州,费二万四千余缗。轼乃令诸州量事裁损,民获交易之利,无复侵挠之害矣。

      浙江潮自海门东来,势如雷霆,而浮山峙于江中,与渔浦诸山犬牙相错,洄洑激射,岁败公私船不可胜计。轼议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门,并山而东,凿为漕河,引浙江及溪谷诸水二十余里以达于江。又并山为岸,不能十里以达龙山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岭,凿岭六十五丈以达岭东古河,浚古河数里达于龙山漕河,以避浮山之险,人以为便。奏闻,有恶轼者,力沮之,功以故不成。

      轼复言:"三吴之水,潴为太湖,太湖之水,溢为松江以入海。海日两潮,潮浊而江清,潮水常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驶,随辄涤去,海口常通,则吴中少水患。昔苏州以东,公私船皆以篙行,无陆挽者。自庆历以来,松江大筑挽路,建长桥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吴多水,欲凿挽路、为十桥,以迅江势"。亦不果用,人皆以为恨。轼二十年间再莅杭,有德于民,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

      六年,召为吏部尚书,未至。以弟辙除右丞,改翰林承旨。辙辞右丞,欲与兄同备从官,不听。轼在翰林数月,复以谗请外,乃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先是,开封诸县多水患,吏不究本末,决其陂泽,注之惠民河,河不能胜,致陈亦多水。又将凿邓艾沟与颍河并,且凿黄堆欲注之于淮。轼始至颍,遣吏以水平准之,淮之涨水高于新沟几一丈,若凿黄堆,淮水顾流颍地为患。轼言于朝,从之。

      郡有宿贼尹遇等,数劫杀人,又杀捕盗吏兵。朝廷以名捕不获,被杀家复惧其害,匿不敢言。轼召汝阴尉李直方曰:"君能禽此,当力言于朝,乞行优赏;不获,亦以不职奏免君矣。"直方有母且老,与母诀而后行。乃缉知盗所,分捕其党与,手戟刺遇,获之。朝廷以小不应格,推赏不及。轼请以己之年劳,当改朝散郎阶,为直方赏,不从。其后吏部为轼当迁,以符会其考,轼谓已许直方,又不报。

      七年,徙扬州。旧发运司主东南漕法,听操舟者私载物货,征商不得留难。故操舟者辄富厚,以官舟为家,补其敝漏,且周船夫之乏,故所载率皆速达无虞。近岁一切禁而不许,故舟弊人困,多盗所载以济饥寒,公私皆病。轼请复旧,从之。未阅岁,以兵部尚书召兼侍读。

      是岁,哲宗亲祀南郊,轼为卤簿使,导驾入太庙。有赭繖犊车并青盖犊车十余争道,不避仪仗。轼使御营巡检使问之,乃皇后及大长公主。时御史中丞李之纯为仪仗使,轼曰:"中丞职当肃政,不可不以闻之。"纯不敢言,轼于车中奏之。哲宗遣使赍疏驰白太皇太后,明日,诏整肃仪卫,自皇后而下皆毋得迎谒。寻迁礼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两学士,为礼部尚书。高丽遣使请书,朝廷以故事尽许之。轼曰:"汉东平王请诸子及《太史公书》,犹不肯予。今高丽所请,有甚于此,其可予乎?"不听。

      八年,宣仁后崩,哲宗亲政。轼乞补外,以两学士出知定州。时国事将变,轼不得入辞。既行,上书言:"天下治乱,出于下情之通塞。至治之极,小民皆能自通;迨于大乱,虽近臣不能自达。陛下临御九年,除执政、台谏外,未尝与群臣接。今听政之初,当以通下情、除壅蔽为急务。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此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蚤,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定州军政坏驰,诸卫卒骄惰不教,军校蚕食其廪赐,前守不敢谁何。轼取贪污者配隶远恶,缮修营房,禁止饮博,军中衣食稍足,乃部勒战法,众皆畏伏。然诸校业业不安,有卒史以赃诉其长,轼曰:"此事吾自治则可,听汝告,军中乱矣。"立决配之,众乃定。会春大阅,将吏久废上下之分,轼命举旧典,帅常服出帐中,将吏戎服执事。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耻之,称疾不至。轼召书吏使为奏,光祖惧而出,讫事,无一慢者。定人言:"自韩琦去后,不见此礼至今矣。"契丹久和,边兵不可用,惟沿边弓箭社与寇为邻,以战射自卫,犹号精锐。故相庞籍守边,因俗立法。岁久法弛,又为保甲所挠。轼奏免保甲及两税折变科配,不报。

      绍圣初,御史论轼掌内外制日,所作词命,以为讥斥先朝。遂以本官知英州,寻降一官,未至,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居三年,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又贬琼州别驾,居昌化。昌化,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药饵皆无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犹谓不可,轼遂买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以助之。独与幼子过处,著书以为乐,时时从其父老游,若将终身。

      微宗立,移廉州,改舒州团练副使,徒永州。更三大赦,遂提举玉局观,复朝奉郎。轼自元祐以来,未尝以岁课乞迁,故官止于此。建中靖国元年,卒于常州,年六十六。

      轼与弟辙,师父洵为文,既而得之于天。尝自谓:"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其体浑涵光芒,雄视百代,有文章以来,盖亦鲜矣。洵晚读《易》,作《易传》未究,命轼述其志。轼成《易传》,复作《论语说》;后居海南,作《书传》;又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诗》四卷。一时文人如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陈师道,举世未之识,轼待之如朋俦,未尝以师资自予也。

      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必以爱君为本,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但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安于朝廷之上。

      高宗即位,赠资政殿学士,以其孙符为礼部尚书。又以其文置左右,读之终日忘倦,谓为文章之宗,亲制集赞,赐其曾孙峤。遂崇赠太师,谥文忠。轼三子:迈、迨、过,俱善为文。迈,驾部员外郎。迨,承务郎。

      过字叔党。轼知杭州,过年十九,以诗赋解两浙路,礼部试下。及轼为兵部尚书,任右承务郎。轼帅定武,谪知英州,贬惠州,迁儋耳,渐徙廉、永,独过侍之。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须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初至海上,为文曰《志隐》,轼览之曰:"吾可以安于岛夷矣。"因命作《孔子弟子别传》,轼卒于常州,过葬轼汝州郏城小峨眉山,遂家颍昌,营湖阴水竹数亩,名曰小斜川,自号斜川居士。卒,年五十二。

      初监太原府税,次知颍昌府郾城县,皆以法令罢。晚权通判中山府。有《斜川集》二十卷。其《思子台赋》、《飓风赋》早行于世。时称为"小坡",盖以轼为"大坡"也。其叔辙每称过孝,以训宗族。且言:"吾兄远居海上,惟成就此儿能文也。"七子:籥、籍、节、笈、筚、笛、箾。

      论曰:苏轼自为童子时,士有传石介《庆历圣德诗》至蜀中者,轼历举诗中所言韩、富、杜、范诸贤以问其师。师怪而语之,则曰:"正欲识是诸人耳。"盖已有颉颃当世贤哲之意。弱冠,父子兄弟至京师,一日而声名赫然,动于四方。既而登上第,擢词科,入掌书命,出典方州。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至于祸患之来,节义足以固其有守,皆志与气所为也。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轼,而轼卒不得大用。一欧阳修先识之,其名遂与之齐,岂非轼之所长不可掩抑者,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呜呼!轼不得相,又岂非幸欤?或谓:"轼稍自韬戢,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虽然,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

    部分译文

    苏轼字子瞻,眉州眉山人。他十岁时,父亲苏洵到各地求学,母亲程氏亲自教授他读书,苏轼听到古今成败之处,就能说出其中的要旨。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时,激愤叹息,苏轼请问:“我如果成为范滂,母亲是否赞许?”程氏说:“你能成为范滂,难道我就不能成为范滂的母亲吗?”

      到二十岁时,苏轼博通经书史籍,一天能写几千字的文章,喜欢读贾谊、陆贽的书。不久读了《庄子》,感叹地说:“我过去有见解,口中说不出来,今天见到这本书,正中我的心意。”嘉..二年(1057),参加礼部考试。当时文风中割裂肢解,诡辩异辞的弊病占据优势,主考官欧阳修很想矫正这些弊端,看到苏轼的《刑赏忠厚论》,十分惊喜,打算把苏轼录取为第一名,但又怀疑文章是自己的门客曾巩所做,所以只列置第二;苏轼再以对答《春秋》旨意,获第一,殿试时考中进士乙科。此后苏轼写了谢书去见欧阳修,欧阳修对梅圣俞说“:我应当避让此人以出一头之地。”听说此话的人开始纷纷议论不息,久久以后才信服。

      苏轼因母亲去世在家服丧。嘉..五年(1060),苏轼调任福昌主簿,欧阳修认为苏轼才能学识都好,把他推荐到秘阁。考试六篇文章,以往考试不打草稿,因此文章大多写得不工整。自从苏轼开始打草稿,文字意义十分粲然可观。再对答皇帝的策问,考入三等,自宋朝初年以来,制策入为三等的,只有吴育和苏轼二人而已。

      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关中自从元昊叛乱以来,百姓贫困,徭役沉重,岐下每年筏运南山木材,从渭水进入黄河,经过砥柱山险要地区,负责运输的衙吏接踵倾家荡产。苏轼调查了运输南山木筏的利害关系,特为修正了衙规,允许衙吏自行选择水工和因时制宜决定木筏是行进还是停止,从此以后运输的危害减少了一半。

      治平二年(1065),苏轼回京任判登闻鼓院。英宗在藩王府时就听到苏轼的名声,打算仿照唐朝成例召他进入翰林院,任命他为知制诰。宰相韩琦说:“苏轼的才能,是会成大器的,将来自然会被朝廷大用。关键在朝廷要培养他,使天下的人都仰慕信服他,都希望朝廷任用他,到那时重用苏轼,那么人们就不会再有异议。假如现在马上重用他,那么天下人未必信服,反而有害于他。”英宗说:“暂且让他任修起居注如何?”韩琦说:“修起居注和知制诰的职位差不多,不可急于任使。不如给苏轼一个接近皇上的馆阁职务,并且请召他来参加考试。”英宗说“:考试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胜任,像苏轼还有什么不能的呢?”韩琦还是不同意,等到考试二道策论,苏轼再次考入三等,得到直史馆的职务。苏轼听说了韩琦的这番话后,对韩琦说:“韩公可以说是用道德修养来爱护人才。”

      适逢苏洵去世,英宗赠给黄金丝帛帮助办理丧事,苏轼辞谢了赏赐,请求赠给父亲一个官职,于是朝廷赠苏洵为光禄丞。苏洵临终时,因为兄长苏太白早年亡故,子孙还没有自立,妹妹嫁给了杜氏,死后还没有下葬,他把这些事托付给苏轼。苏轼守丧期满后,马上安葬了姑母。后来苏轼的官职可以荫补子孙时,让给了苏太白的曾孙苏彭。

      熙宁二年(1069),苏轼回到朝廷。王安石执掌朝政,一直厌恶他的议论与自己不同,让他判官告院。熙宁四年,王安石打算变更科举、兴立学校,皇帝下诏两制、三馆讨论。苏轼上疏说:

      “得到人才的途径,在于知人,知人的方法,在于求实。假使皇帝和宰相具有知人之明,朝廷具有求实措施,那么胥吏皂隶中未尝没有人才,何况是学校贡举呢?即使因袭现在的办法,我认为足够有余。假使皇帝和宰相没有知人之明,朝廷不求实,那么公卿侍从中也会经常担忧没有人才,更何况学校贡举呢?即使恢复古代的制度,我认为也是不够的。时代有可以不可以,万物有废有兴,当一项制度是合乎时代需要的,即使是暴君也不能废除它,等到它已经没落,即使是圣人也不能使它恢复。所以风俗变化了,法制也随之变化,这好比江河的移迁,如果强行要它回故道,那是难以为力的。

      “庆历年间(1041~1048)本曾建立学校,到了今天,只是仅存空名。如今要改变现存的礼制,变易现在的风俗,又要征发民力修筑官府房舍,聚敛百姓的钱财来供养游说的人,百里范围内,设立官员设立老师,案件诉讼听命于此,军旅之事谋划于此,又检查出不遵守教育的人摒弃到远方,这不是空增纷乱,因而害苦天下吗?如果没有大的更新改革,而期望对时政有利,那么与庆历年间改革有什么不同呢?所以我认为现在的学校,只能因袭原有的制度,使先王的旧制度,不在我们这一代废弃就足够了。至于说贡举制度,已实行了百年之久,国家的治乱兴衰,当初就不由此决定。陛下看祖宗时代,贡举制度,和现在的相比哪时更精审?文章著作,和现在相比哪时更优秀?得到的人才,和现在相比哪时更多?天下的事情,与现在相比哪时更得到治理?比较这四方面的优劣长短,这次讨论就可以得出结论了。

      “现在想改变的不过几件事:或者说乡试重视德行而忽略文词,或者说专取策问和议论而废除诗赋,或者想兼采声誉人望而废除封弥制度,或是想让参加考试儒家经典著作的考生不考试帖经墨义而考试经书的要旨,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做法。我希望陛下注意长远的事情、大的事情,区区科举、学校制度何必参预呢?我又切实有超过正常估计的暗自忧虑之点。关于性命的学说,自从子贡那时就没有听说了,然而今天的学者,却以不谈性命为耻,读他们的文章,浩瀚无边,下无底当,上无篷盖,真是不可穷尽;看他们的容貌仪表,超脱世俗,无所附者,如清泉夏露,不可掬挹,这怎么真能如此呢?一般人的习性,安于放纵自己而喜欢说大话。陛下又怎么能任用他们呢?”

      苏轼的奏疏呈上之后,神宗醒悟说:“我本来怀疑这件事,读了苏轼的奏议,思想上的疑虑消失了。”当天召见苏轼,问道“:现在政令的得失在哪里?即使是我的过失,你也可以指明陈述出来。”苏轼回答说:“陛下天性具有文武才能,不担心陛下不明察,不担心陛下不勤奋,不担心陛下不果断,但是担心陛下求治太急迫,听他人的话太广,提拔人太快。希望陛下以安静来镇住局面,待事情发生,然后再应付它。”神宗吃惊地说“:你所说的三句话,我当要周密考虑。凡是在馆阁任职的人,都应该为我深入思考治乱问题,不要有所隐瞒。”苏轼退出后,把召见的情况向同僚们说了。王安石不高兴,任命苏轼权开封府推官,想用事务来困住苏轼。苏轼决狱断案精审敏捷,名声越传越远。恰逢上元节皇帝敕令开封府购买浙江的灯,而且下令压低价格。苏轼上疏说“:陛下难道是用灯取乐?这不过是让两宫太后高兴罢了。然而百姓不可能家家知晓陛下的心意,都说是用听的看的一类不急需的玩物,夺取他们吃的、穿的生活必需品。这件事很小,对国家大体却影响很大,希望陛下追还前面下达的敕令。”皇帝立即下诏停止买灯。

      当时王安石开始颁行新法,苏轼上书论新法不便,说:

      “我所要说的,仅三句话而已。希望陛下凝聚人心,敦厚风俗,保存纪纲。皇上可以凭借的是人心而已。好比树木有根,灯有油,鱼有水,农夫有田,商贾有财。失去这些东西就会败亡,这是必然的道理。从古到今,没有和悦同其众而不安定的。刚愎自以为是而不危险的。陛下也知道现在人心是不快乐的。

      “祖宗开国以来,管理财政开支的不过是三司。现在陛下不把财政开支交给三司管理,无缘无故又创建制置三司条例司这一机构,让六七名少年,日夜在里面谋划索取,使者四十余人,在外面分到各地经营办理。制置三司条例司,是求利的名称;六七少年与四十多名使者,是求利的工具。开始时声势浩大,百姓实在惊疑,创立的各法新奇古怪,官吏也都感到疑惧。以大国之主来谈利,以天子的宰相来治财,议论百出,万人喧哗,然而仍不回头,光是空说:‘我没有做这种事,何必怕人们说三道四。’拿着渔网到江河湖泊去,对人说‘我不是去打鱼’,不如舍弃渔网而人们自然相信。驱赶着鹰到森林里去,对人说‘我不是打猎’,不如放走鹰犬而野兽自然驯服。所以我认为要消除谗言恶语而召来和气,就不如废除制置三司条例司。

      “现在皇帝和大臣们勤于政务,已经快一年了,然而富强国家的功效,渺茫好比捕风捉影,光听说内库钱拿出来数百万,祠部准许剃度五千多人出家罢了。用这来作为办法,那么谁不能呢?然而要实行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它的困难,汴水浑浊,自有百姓以来,不用来种植水稻。现在打算修筑陂塘使水澄清,种万顷地的水稻,必须使用千顷面积的陂塘,一年一淤积,三年陂塘就淤满了。陛下于是相信这种说法,立即派人察看地形,到处凿空,访寻水利,狂妄轻飘的人,任意争相进言。有关衙门虽然知道他们的办法粗疏,却不敢自行贬退他们,把年老的和年少的人追集起来,去察看他们所说的是否可行。假如不是明显难以办理的,就必须动工兴建。官吏苟且顺从,真的以为是陛下有意兴建,上耗费国库的钱财粮食,下误农时。万一堤防决口,河水冲出原来的河道,即使吃提出建议的人的肉,对于百姓有什么补救!我不知道朝廷何苦要做这件事?

      “自古以来役使人,必然使用乡村农户。现在但听说江、浙之间,有几个州郡雇募役人,而且想把这一做法推行于全国。单丁、女户,是百姓中最穷苦的人,然而陛下首先想要役使他们,陛下富有四海,怎么忍心不加以抚恤!自从杨炎推行两税法,田租户调和庸役就已包括在一起了,如何又要征取庸役呢?万一后世不幸有搜括百姓钱财的大臣,庸役钱没有被废除,而差役照旧,推究其根源,就必然会有担当这罪责的人。青苗时放债钱,自古代就有禁令。现在陛下开始把它立为成法,每年都要推行。虽然说不许强迫百姓借贷交息,但几代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证他们不这样做吗?估计愿意借青苗钱的农户,肯定都是孤苦贫困没有接济的人,鞭挞他们急了之后,他们就要接着逃亡,这些人不还青苗钱,就由邻居互保户均摊,这种情况是必然的发展势头,将来天下百姓会痛恨青苗法。国史记载这件事,说:‘青苗钱自陛下开始。’难道不可惜?况且常平法,可以说是非常完备了。现在想改变为青苗法,破坏常平法推行青苗法,所丧失的更加多了,亏了官府害了百姓,即使后悔又怎么来得及!

      “过去汉武帝因为财力匮乏枯竭,采用商人桑羊的建议,便宜买进高价卖出,称为均输。在当时行商坐贾都不流通,盗贼滋生势盛,几乎导致动乱。孝昭帝即位当了皇帝,霍光顺应百姓所想要的而给予他们,天下百姓都归向朝廷,于是天下无事。不料今天这种论调重新兴起。立法的初期,其费用已经很多,纵使稍稍有什么收获,但征收商税的数额,损失的必然很多。譬如有人替他的主人放牧牲畜时,用一头牛换五只羊,一头牛的损失,就隐瞒而不说,五只羊的收获,却指为功劳成绩。现在破坏常平法而说青苗法的功劳,亏损商税来获取均输的利益,与上面所举的例子有什么不同?我私下认为太过份了。议论的人必然会说‘:可以和百姓一起享受成功的快乐,难以和他们一起谋划创始。’所以陛下坚持实行而不顾反对意见,期望这些新法必然得以推行。这正是战国时代贪图功利的人,冒险侥幸的观点,没有等到成功的快乐,怨恨却已经起来了,我之所以希望陛下凝聚人心,正在于此。

      “国家之所以生存和灭亡的原因,在于道德的高低,不在于国家的强弱;改朝换代之所以有长有短,在于风俗的轻薄敦厚,不在于国家的富有与贫穷。皇帝知道了这个道理,就知道哪个轻哪个重了。因此我希望陛下务必崇尚道德而敦厚风俗,不希望陛下急于取得成功而希图富强。爱惜风俗,好比保护人的元气一样。圣人不是不知道严峻刻薄的法律可以使百姓整齐划一,勇猛强悍的男子可成就事业,忠厚近似迂阔,老成初看好像迟钝。但终究不肯以彼代此,是因为知道所得到的小,而所丧失的大。仁宗皇帝执法非常宽厚,用人按次序,专意从事掩过盖失,不曾轻易改变旧的典章制度。考察他的成功,只能说还没有得到。说到用兵,那么十次出征九次失败;说到国库,那么仅仅满足需要而没有剩余。仅仅因为恩泽存在百姓之中,民间风俗懂得大义,因此仁宗皇帝升天之日,天下归于仁。议论的人见仁宗皇帝晚年官吏大多因循守旧,政事没有什么起色,就想以苛细急察的办法加以矫正,用智谋和才能加以划一,招来新提拔的人勇于急进的人,以求取得一切速成的效果。还没有享受到它的好处,浮薄的风气已经形成。多开迅速提拔官员的门径,假使有意外收获,一步就可得到公卿侍从这样的官职,使得按常规升迁的人也产生非份之想,想到期望风俗敦厚,哪里可能得到呢?近年直率纯厚的人越来越少,投机取巧得到提拔的人越来越多。只有陛下痛惜这种状况挽救这种风气,以简单易便为立法的标准,以清静作为思想的出发点,百姓的道德就会归向敦厚了。我之所以希望陛下敦厚风俗,原因就在于此。

      “祖宗委任台谏官,不曾处罚过一位进谏的人,即便有轻微责罚,不久就越级提升,允许台官根据传闻弹劾,而御史台和谏院都不设第一把手。进谏时说到皇帝,那么天子改变仪容;弹劾之事牵涉到朝廷,那么宰相暂离相位等待调查。台谏官固然未必个个是贤人,所说的也未必都是正确的。然而必须培养他们的锐气,借用他们来使掌权者感到压力沉重,这是空话吗?将用他们摧折奸臣的萌芽。现在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的奸臣,万万没有存在的道理。然而养猫是为了捕捉老鼠,不能因为没有老鼠而养不捕捉老鼠的猫;养狗是为了防盗,不能因为没有盗贼而养不叫的狗。陛下怎能不上念祖宗设立此官职的用意,下为子孙后代作好永久的防备?我听到老年人的谈话,都说台谏官所讲的,常常是随着天下公论。公论所赞许的,台谏官也赞许;公议所抨击的,台谏官也抨击。现在舆论沸腾,怨恨毁谤交替而来,公议所在之处,也可知道了。我恐怕从今以后,习惯成风气,台谏官都成为执政大臣的私人工具,以致皇帝孤立,纪纲一旦坏乱,什么事情不会发生?我之所以希望陛下保存纪纲法度,原因也正在于此。”

      苏轼见王安石力赞神宗独断专行和专用大臣,因此在考试进士策论出题时,用“晋武帝平定东吴因为独自决断而成功,苻坚伐晋因为独自决断而亡国,齐桓公专意任用管仲而称霸,燕哙专用子之而失败,事情相同而结果不同”作为问题,王安石更加恼怒,让御史谢景温弹劾苏轼的过失,但一再追究一无所得,苏轼于是请求出任地方官,任杭州通判。高丽来朝进贡,使者赠送礼物给官吏们,书写时用干支纪年。苏轼拒绝接受礼物说“:高丽对本朝称臣,但不接受本朝颁布的年号历法,我怎么敢接受他们的礼物!”使者改写为熙宁年号,然后苏轼才接受了礼物。

      当时新政天天下达,苏轼在这中间,每每借行新法之际方便百姓,百姓赖之以得到安定。调任密州知州。司农寺推行手实法,不按时实行的官吏以违反法令论处。苏轼对提举官说“:违反法令的罪名,如果出自朝廷,谁敢不遵从?现在出于司农寺,这是擅自制造法律。”提举官惊慌地说“:您暂且慢慢施行。”不久朝廷知道手实法危害百姓,废除了它。

      有盗贼案发生,安抚司派三班使臣率领强悍兵士前来搜捕,兵士凶暴放纵行事,甚至用藏有违禁物品来诬陷百姓,进入百姓家中争斗杀人,又畏罪惊慌溃散,将要作乱。百姓急忙跑去告诉苏轼,苏轼扔掉百姓的投诉书不看,说:“一定不会到这样的地步。”溃散的兵士听说此事后,稍稍安定,苏轼慢慢派人查出肇事的兵士杀了。

      调任徐州知州。黄河在曹村决口,使梁山泊泛滥,南清河水溢出故道,洪水汇聚在徐州城下,暴涨的洪水不时泄出,城墙即将被洪水冲毁,富有的百姓争相出城躲避洪水,苏轼说:“富民出城,全城百姓都会动摇,我和谁来守城?我在这里,洪水决不能冲毁城墙。”驱使富民重新回到城里。苏轼到武卫营,呼喊士兵长官说“:河水即将冲毁城墙,事情危急,虽然你们是禁军,但也请你们为我尽一点力。”士兵长官说“:太守尚且不躲避路上的洪水,我辈小人,应当效命。”带领他的士兵们拿着畚箕铁锹出来,修筑东南长堤,头起戏马台,尾连着城墙。雨日夜不停地下,城墙露出水面仅仅只有三版那么高。苏轼搭建小草屋住在城墙上,路过自己家门也不进去,派官吏分别堵塞缺口以守护城墙,终于保全了徐州城。又请求征调明年夫役增筑徐州旧城,修建木质护岸,以防洪水再来。朝廷同意了他的请求。

      调任湖州知州,苏轼上表感谢。又因为一些事不方便百姓但又不敢说,他写诗寄托讽喻,希望对国家有所补益。御史李定、舒..、何正臣摘录苏轼谢表上的话,并且诬陷苏轼所写的诗是毁谤朝廷,逮捕苏轼押送京城投入御史台监狱,想置他于死地,罗织罪名很长时间却一直不能决断。惟独神宗怜惜苏轼,用黄州团练副使安置了他。苏轼和乡里父老结伴于山水之间,他在东坡修筑房屋,自号“东坡居士”。

      元丰三年(1080),神宗几度有意再次起用苏轼,但被当政的大臣阻止了。神宗曾对宰相王王圭、蔡确说:“国史至关重要,可以命苏轼撰成国史。”王王圭面有难色。神宗说:“苏轼不可用,姑且用曾巩。”曾巩进上《太祖总论》,神宗意思不满意,于是亲自写信把苏轼调到汝州,其中这样说“:苏轼贬谪居住期间反思自己的错误,经过一年更加深刻,人材确实难得,不忍心一直弃而不用。”苏轼还没有到达汝州时,上书说自己饥寒贫穷,在常州有田地,希望能到常州居住。早晨上奏,傍晚皇帝就答复同意了。

      路过金陵,见到王安石,苏轼说“:兴大兵起大狱,是汉、唐灭亡的征兆。祖宗以仁厚治理天下,正是想革除它。现在西方打仗,连年不得解除,东南几次兴起大狱,您独不能说句话来制止它吗?”王安石说:“这两件事都是吕惠卿挑起的,我在朝廷外面,怎么敢说话?”苏轼说:“在朝廷就说,在朝廷外就不说,这是侍奉皇帝的常礼。皇帝对待您的不是常礼,您对待皇上,怎么可以用常礼呢?”王安石大声说:“我王安石要说话的。”又说“:话出自我王安石之口,进入你苏子瞻的耳朵。”又说“:一个人要知道做一件不义的事,杀一个无辜的人,虽能得到天下也不去做,这才可以。”苏轼开玩笑说:“现在的君子,争着要减半年磨勘,虽去杀人也会干的。”王安石笑而不答。

      苏轼到常州时,神宗去世,哲宗即位当皇帝,恢复苏轼为朝奉郎、登州知州,召入朝廷任礼部郎中。苏轼过去与司马光、章..友好。当时司马光任门下侍郎,章..知枢密院,二人意见不合,章..经常开玩笑侮辱围困司马光,司马光对此很苦恼。苏轼对章..说“:司马君实现在声望很高。以前许靖因为只有虚名而没有实际才能,为蜀先主鄙视,法正说‘:许靖虚假的名声,在四海流传,如果对他不加礼遇,必然会被认为轻视贤人而受到损害。’先主采纳了他的意见,就让许靖担任司徒。许靖尚且不可轻慢,何况是君实呢。”章..认为苏轼说得对,司马光借此得以稍稍安定。

      升任起居舍人。苏轼起自忧患之中,不想立即进入要害部门,他向宰相蔡确要求辞去这一职务。蔡确说“:您在仕途盘旋已经很久了,朝廷中没有人能超过您。”苏轼说“:以前林希与我同在馆阁中,而且他年纪比我大。”蔡确说:“林希果真应当比你先提拔吗?”最终还是不同意。元..元年(1086),苏轼穿戴七品官服入延和殿侍奉皇帝,哲宗立即赐给苏轼用银装饰的红色六品官服,升为中书舍人。

      起初,祖宗时,差役法实行的时间长了产生弊病,百姓中服役的人却不习惯所服的差役,官府又残暴地役使他们,导致多数人破产,地多人少的地方有人终年得不到休息。王安石在神宗朝任宰相时,把差役法改为免役法,根据户等的高低让他们出钱雇人服役,执行免役法的官吏向百姓索取超过规定的钱财,因此免役法成了百姓的祸患。司马光任宰相,知道免役法的危害,而不知它有利的一面,打算恢复差役法,选派官吏和设置机构,苏轼被选中。苏轼说:“差役法、免役法,各有利弊。免役法的害处,在于聚敛民财,百姓十室九空。聚敛于上而下面却有钱荒之害。差役法的害处,在于百姓常在为官府服役,不能集中力量务农,而贪官污吏得以乘机敲榨勒索。这二者危害的轻重程度,大致相等。”司马光说“:你说怎么办呢?”苏轼说“:法令制度连续相承事情就容易成功,事情渐渐变化百姓就不会惊慌。三代的制度,兵农合一,到秦朝才分为二,等到唐朝中叶,把府兵全部改变为长征健儿,自从那时以来,百姓不知道当兵,当兵的也不知道务农,农民出粮食布帛养活军队,军队出性命保卫农民,天下都感到方便。即使圣人再出现,也不能改变这种情况。现在的免役法,实际上大致和这一样。您想立即废除免役法而实行差役法,正好像废除了长征健儿而恢复府兵,不容易吧?”司马光听了不以为然。苏轼又到政事堂陈述自己的意见,司马光很不高兴。苏轼说“:过去韩魏公在陕西招纳义勇,您任谏官,为此事争辩得十分激烈,韩公不高兴,您也不顾。我过去听您讲这事的详细情况,难道您今天做了宰相,就不允许我讲完自己的意见吗?”司马光笑笑。不久苏轼被任命为翰林学士。

      元..二年(1087),苏轼兼任侍读。每当给皇帝读书读到治乱兴衰、邪正得失的时候,无不反复开导皇帝,希望对皇帝有所启发醒悟。哲宗虽然恭敬而沉默不语,但总是点头肯定。苏轼曾给哲宗读祖宗《宝训》,因此讲到时事,苏轼说:“现在赏罚不分明,对善恶没有什么鼓励或阻止的措施,又有黄河大势正向北流,然而强行使它向东流;西夏人入侵镇戎军,杀死掠走几万人,军队主帅不向陛下报告。如果每件事都是这样的话,恐怕会渐渐成为衰乱的开端。”

      苏轼曾经锁在皇宫宿值,奉召入对便殿,宣仁太后问他说:“你前年任什么官职?”苏轼回答说:“我任常州团练副使。”宣仁太后问“:现在担任什么官职?”苏轼回答说“:我现在担任翰林学士。”宣仁太后问“:为什么被迅速提升到这个官职?”苏轼回答说:“我遇到了太皇太后、皇帝陛下。”宣仁太后说:“不是。”苏轼说“:难道是大臣们推荐的?”宣仁太后说“:也不是。”苏轼吃惊地说“:我虽然不肖,但也不敢通过其他途径来得到提升。”宣仁太后说“:这是先帝的意思。先帝每次诵读你的文章,一定感叹地说:‘奇才,奇才!’只是没来得及提拔任用你罢了。”苏轼不觉痛哭失声,宣仁太后与哲宗也哭泣,左右侍从也感动得泪下涕流。过了一会儿让苏轼坐下喝茶,撤下皇帝御前的金莲烛送苏轼回到学士院。

      元..三年,苏轼权知礼部贡举。适逢大雪纷飞十分寒冷,参加贡举考试的士人坐在庭院中,噤冷得说不出话。苏轼放宽对他们的禁约,使他们得以施展自己的全部才能。巡铺内侍每每折辱应试的举人,并且拿举子文章中意思暧昧的单词,诬陷为罪状,苏轼全部上奏朝廷赶走了他们。

      元..四年,因为积久评论政事,苏轼为当权大臣所恼恨。苏轼担心不被大臣宽容,请求出任地方官,任龙图阁学士,知杭州。还没走,谏官说前任宰相蔡确知安州时,写诗借郝处俊事来讥讽太皇太后。大臣们讨论把蔡确迁到岭南。苏轼秘密上疏说“:朝廷如果从轻处罚蔡确的罪行,那么对皇帝以孝治国来说是不够的;如果从重处罚蔡确的罪行,那么对于太皇太后的仁政不免有些损害。我认为应该是皇帝降旨设置诏狱逮捕蔡确治罪,然后太皇太后出示亲笔诏令赦免他,那么仁孝两个方面都照顾到了。”宣仁太后内心赞同苏轼建议却不能采纳。苏轼到京城郊外,哲宗沿用前任执政大臣的恩例,派内侍赐给苏轼龙茶、银合,慰劳很优厚。

      不久苏轼到杭州,杭州大旱,饥馑瘟疫一起发生。苏轼向朝廷请求,减免本路上供米三分之一,又得到赐给剃度和尚的度牒,换成大米来救济饥饿的百姓。第二年春天,又减价出卖常平米,做了很多的厚粥和汤药,派人带着医生分街坊给百姓治病,救活了很多人。苏轼说:“杭州,水陆交会的地方,因瘟疫死亡的人常常比其他地方多。”于是集中多余的公款二千缗,苏轼又拿出自己的黄金五十两,办起病坊,稍微积蓄一些钱粮收治有病的百姓。

      杭州本来靠近大海,地下的泉水又苦又咸,居民稀少。唐代杭州刺史李泌首先引来西湖水修建六井,百姓饮用水充足了。白居易又疏浚西湖水引入运河,湖水自运河流入农田,所灌溉的农田达千顷,百姓因此殷富。西湖水中水草很多,自唐代到五代钱氏,年年都要疏浚治理,宋朝建立后,不再疏浚治理,水草淤积形成封田,湖水几乎没有了。运河失去西湖水的补给,就从钱塘江的潮水中引水,船航行在城市中,湖水又挟带大量的泥沙淤积运河,每隔三年就得淘一次,成为百姓的一大灾害。六井也几乎被废坏了。苏轼看到茅山有一条河专门容纳钱塘江潮水,盐桥有一条河专门容纳西湖水,于是疏浚这二条河道以通航。再修造堤堰闸门,控制西湖水的蓄积与排泄,钱塘江潮水不再进入杭州城内。又用剩余的人力修复了六井,再把挖出来的淤泥堆积在西湖中,南北长三十里,修筑成长堤以来往行人。吴地百姓种菱,春天就除草,不留寸草。苏轼又雇募人力在西湖中种菱,水草不再生长。把种菱的收入备作以后修浚西湖的费用,取救济荒灾剩余的一万缗钱、万石粮食;以及申请得到的一百张僧人度牒用来雇募民工。长堤筑成,在堤上种植芙蓉、杨柳,望去好像图画,杭州人把长堤命名为苏公堤。

      杭州和尚净源,原来居住在海边,与海船客商交往,海船到高丽,客商交口称赞他。元丰末年(1085),高丽王子义天来宋朝拜,因而前往净源住处拜访。到这时,净源死了,他的门徒偷偷地拿着他的遗像,搭海船前往高丽报告。义天也派他的门徒来祭奠净源,并且拿着高丽国母的两座金塔,说是祝两宫太后寿辰。苏轼不接受,上奏说:“高丽很久不进贡了,失去了朝廷赐给他们的厚利,他们的意图是想要求朝贡,但不了解我们对待他们的厚薄,所以借祭奠死去的和尚而行祝寿之礼。如果接受他们的贺礼而不回报他们,高丽将会产生怨恨的思想;接受贺礼而厚赐他们,又正好堕入他们的计策中。现在朝廷应该不参予这件事,让州郡自行以理由拒绝他们的礼物。那些平庸的和尚狡猾的客商,给国家挑起事端,这种事不可渐长,应该痛加惩治。”朝廷完全同意苏轼的意见。不久,来进贡的高丽使臣果然到了,按旧例使臣所到的吴越七个州,要花费二万四千余缗钱。苏轼于是命令各州根据情况裁减开支,百姓获得交易的好处,再也没有受到侵扰的危害。

      浙江潮自海门东来,势如雷霆,而浮山屹立在江中,与渔浦各山犬牙交错,水流相激,漩涡回旋,每年损坏的公私船只不可胜数。苏轼建议自浙江上游名叫石门的地方,沿山向东,开凿成运河,引浙江及溪谷各水二十多里到达钱塘江。又沿山作河岸,不出十里到达龙山大慈浦,自浦北转弯抵达小岭,开凿六十五丈山岭通达岭东古河,疏浚古河几里到达龙山漕河,以避开浮山之险。人们认为便利。奏章上报朝廷,有厌恶苏轼的大臣,极力阻止这个计划,因此凿河工程没有完成。

      苏轼又说:“三吴地区的水,蓄积形成太湖的水,溢出形成松江流入大海。大海每天两次潮汐,潮水浑浊而江水清澈,潮水常常要淤塞松江水道,然而江水清澈流速快,随即就把泥沙冲走,出海口经常是通畅的。因此吴中地区很少有水灾。过去苏州以东地区,公私船只都用竹篙撑行,没有在陆地背纤行船的。自庆历年间以来,松江大筑背纤的道路,修建长桥扼塞松江水道,所以现在三吴地区多水灾,我打算凿平背纤道路,修建千桥,以加快江水的流速。”这个建议也没有被采纳,人们都感到很遗憾。苏轼二十年间两次到杭州任官,因他对杭州百姓有恩德,百姓家中有他的画像,吃饭时一定要在像前祝福。又修建苏轼生祠以报答他的恩德。

      元..六年,苏轼被召为吏部尚书,还没有到任。因为弟弟苏辙任尚书右丞,苏轼改任翰林承旨。苏辙推辞尚书右丞的职务,想和兄长苏轼一同担任侍从官,朝廷没有同意。苏轼到翰林院几个月,又因为谗言请求出任地方官,于是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以前,开封府各县多水灾,地方官吏不深究造成水灾的原委,挖开陂泽,把水注入惠民河,惠民河容纳不下,造成陈州也多水灾。又打算凿开邓艾沟与颍河勾通。并且开凿黄堆想把水引入淮河。苏轼才到颍州,派官吏用水平器测量地形高低,淮河涨水时水位高出新沟几乎有一丈,如果开凿黄堆,淮水将倒灌颍州地区造成水灾。苏轼向朝廷说了自己的意见,朝廷同意了。

      颍州有长期做盗贼的尹遇等人,几次抢劫杀人,又杀死捕盗的官吏兵士。朝廷用名捕捉拿他也没有擒获,被害家属又害怕他再次加害,躲避不敢说。苏轼召来汝阳县尉李直方说“:你能擒获尹遇,我当力荐于朝廷,要求从优奖赏;抓不到他,我也要以不称职奏免你的官职。”李直方家有母亲而且已经年老,他和母亲诀别后就出发了。于是李直方侦察得知盗贼所在的地方,分派人力捕获尹遇的党羽,他自己亲手戟击了尹遇,擒获了他。朝廷以事情太不符合奖赏的规定,推赏时没有赏到李直方。苏轼请求以自己的年资劳绩,应当改官阶为朝散郎,把它作为对李直方的奖赏,朝廷没有同意。后来吏部认为苏轼应当升官,以符合苏轼的考绩,苏轼说已经许给李直方了,又没有得到答复。

      元..七年,调任扬州。过去发运司主管东南漕运,听任掌船的人私载货物,征收商税的部门不得留他们。因此掌船的人往往富厚,他们以官船为家,修补官船损坏的地方,并且周济船夫短缺,所以运载的货物到达目的地既迅速又没有损失。近年来禁止一切私载货物,因此船破损人穷困,船夫多盗窃所运载的官物来接济饥饿贫寒的生活。公私都受害,苏轼请求恢复原有的制度,朝廷同意了。没过一年,朝廷以兵部尚书的职务召苏轼入京,兼任侍读。

      这一年,哲宗亲自到南郊祭祀,苏轼担任卤簿使,引导圣驾进入太庙。有十几辆打着红伞的牛车和十多辆打青盖的牛车抢争道路,不躲避皇帝的仪仗队。苏轼派御营巡检使询问他们,竟是皇后和大长公主。当时御史中丞李之纯任仪仗使,苏轼说:“中丞的责职应当是严肃政纪,不能不把这件事报告皇帝。”李之纯不敢说,苏轼在车中把这件事报告了皇帝。哲宗派使臣捧着书信骑马告诉太皇太后,第二天,下诏整肃皇宫仪卫,自皇后以下都不得迎接接见。不久苏轼升任礼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两学士,任礼部尚书。高丽派使臣请求朝廷给他们一些书籍,朝廷沿用成例全部同意了他们的请求。苏轼说“:汉朝东平王请求朝廷赐给他诸子及《太史公书》,朝廷尚且不肯给予。现在高丽所要求的书籍,远远超过了汉东平王的请求,难道可以给他们吗?”朝廷没有接受他的意见。

      元..八年,宣仁太后去世,哲宗亲政。苏轼请求出外任地方官,以两学士的身份出知定州。当时国家大计方针即将发生变化,苏轼没能入宫向皇帝辞行。已经上路赴任时,苏轼上书说:“天下治乱,由于下情上达的道路是畅通还是堵塞所决定。天下大治时,普通百姓的意见都能自由通达朝廷;等到天下大乱时,即使是皇帝的近臣也不能将自己的意见进给皇帝。陛下即位已经九年了,除了执政大臣、台谏官外,不曾与大臣们接触。现在陛下刚开始亲自处理政务,应当把了解下情、清除阻塞作为急务。我每天侍奉在宫中,现在正要去戍守边境,却不能见陛下一次就动身了,何况疏远的小官们想要把自己的意见报告给陛下,那就更困难了。然而我不敢因为不得与陛下答对的缘故,不报效自己的愚忠。古代的圣人将有作为的时候,必然先处在暗处而观察明处,处在静止而观察动态,那么万物的情形,全部摆在面前。陛下的智慧超人,年龄正当盛年,我希望陛下虚心循理,一切不要有所作为,暗自观察各种事物的利与弊,以及大臣们的邪与正。以三年为期限,等得到实际情况,然后顺应事物采取措施。要使有了作为之后,天下没有怨恨,陛下也不后悔。由此看来,陛下有所作为,只担心太早,不担心稍迟,这已是很明显的了。我恐怕急功好利的大臣们,就要劝陛下轻率地有所改变,因此进呈了上述意见,冒昧地企望陛下留神,则是国家宗庙的福运,天下的大幸。”

      定州军政败坏松弛,兵士们骄惰不服教诲,军校们蚕食士卒的口粮和赏赐的财物,前任地方官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苏轼把贪污的军官发配到远恶的地方,修缮营房,禁止饮酒赌博,这样军中衣服粮食稍稍充足了一些,于是用战法部署约束士兵,士兵都畏服他。然而军校们害怕不安,有卒史拿着赃物控告他的长官,苏轼说:“这件事我自己处理是可以的,听任你告状,会在军队中造成混乱。”立即把他判决流放,于是大家才安定。

      适逢春天大检阅,将校官吏们很长时间废除了上下级的名分,苏轼命令全按旧有的规章制度,主帅穿平常的服装到帐中来,将校官吏穿军装供给使令。副总管王光祖自认为是老将,觉得这样做耻辱,假装生病不来。苏轼叫来书吏,让他起草奏章,王光祖惧怕而出来参加阅军,检阅结束,没有一个怠慢的人。定州的人说:“自从韩琦走后,一直到今天没有见过这种检阅礼了。”与契丹和平已久,边兵已不能用。只有边境一带的弓箭社与敌寇相邻,因战射自卫,尚可称精锐。已故宰相庞籍守卫边境时,因当地风俗立法。年代久远法令弛废,又被保甲法所阻挠。苏轼上奏朝廷免除保甲法和两税折变、摊派,没有得到朝廷的答复。

      绍圣初年(1094),御史弹劾苏轼执掌内外制命的时候,所起草的制词诰命,是讥讽指斥先朝。于是苏轼以本官知英州,不久降一官,苏轼还没有到达英州,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在惠州居住。苏轼在惠州居住了三年,心境淡泊而没有什么怨恨不快,人不论聪明的和愚笨的,都得到他的欢心。又被贬为琼州别驾,在昌化居住。昌化,旧儋耳郡地,不是人所能居住的地方,药物、调补品都没有。开始时苏轼租赁官屋居住,官吏还说不可以,苏轼于是买地建房,儋耳百姓搬砖运土帮助他。苏轼独自和小儿子苏过相处,以著书为乐,常常和当地的父老乡亲交往,好像要在这里终老一生。

      徽宗即位当皇帝,苏轼迁移到廉州,改任舒州团练副使,又迁徙到永州。经过三次大赦,苏轼于是提举玉局观,恢复为朝奉郎,元..年间以来,不曾因为每年的考课要求升官,所以他的官职停止在此。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在常州逝世,终年六十六岁。

      苏轼与弟弟苏辙,以父亲苏洵为老师学习写文章,而他们文学才能得自天赋。苏轼自己曾说“:写文章好比行云流水,开始时没有一定的形态,但是文章要常行在它所应当行的时候,止在它不可以不停止的地方。”即使是嬉笑怒骂的辞句,也都可以写下来诵读。苏轼的文章广大深沉光芒四射,雄视百代,自有文章以来,也很少有像他那样的文章。苏洵晚年读《易》,撰写《易传》没有完成,命苏轼继承他的遗志。苏轼撰写成《易传》,又撰写了《论语说》;后来居住在海南,撰写《书传》;又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诗》四卷。同时代的文人如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陈师道,还没有被社会所了解时,苏轼对待他们好比朋友同辈,不曾以老师的资格自居。

      苏轼自为举子到出入宫廷担任侍从,必定以爱君作为根本,忠规直论,正直大节,大臣们没有谁能超过他。但是被小人妒忌排挤,不让他安处朝廷上做官。

      高宗即皇帝位,赠苏轼为资政殿学士,以他的孙子苏符任礼部尚书。又把苏轼的文章放在身边,整天读他的文章以致忘记了疲倦,认为是文章之宗,亲自写了东坡集赞,赐给苏轼的曾孙峤。于是赠苏轼为太师,谥“文忠”。苏轼有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都善于写文章。苏迈,任驾部员外郎。苏迨,任承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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